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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之城(60)

外界盛传容家大少爷是个连中学都差点混不毕业的废柴,可那些大学生也未必有他英文这么纯正切流利。容嘉上今日的表现,重重地抽打了那些人的脸。容定坤看着众人惊艳的目光,好生得意,甚至不禁有几分怀念早逝的发妻了。

饭后容定坤要打牌,容嘉上便先告辞回家了。

容府如往常的这个时刻一样安静。容嘉上穿过空无一人的客厅时,忽然听到一阵轻幽的乐曲声。

他寻了过去,推开了书房厚重的大门。悠扬的乐曲如水一般流泻了出来。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瓦数不大的水晶吊灯,整间屋子都被笼罩在蜜色的光芒之中。

冯世真穿着一条淡青色的连衣长裙,背对着大门,一手端着一杯红酒,正在黑板前书写着。

留声机上的音乐舒缓悠扬,冯世真一边写写画画,头随着节奏轻轻摇摆。她一贯盘起来的头发放了下来,扎成一条蓬松的麻花辫,搭在肩上。这让她的背影看起来,又窈窕,又慵懒,令容嘉上的胸膛一下就热了起来。

仿佛心有灵犀,冯世真放下粉笔,回过头来。

四目相接,两人都沐浴着昏黄的灯光,面孔年轻而美丽。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忙?”容嘉上走过来,朝黑板上看了一眼。

上面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纸条,写的都是舞会的事项。其中有个时间表很有趣,清楚地标记着几点接待来客,几点上茶点,几点吃晚饭。甚至写清楚了几点几分的时候让容定坤发言,再让容嘉上发言,然后众宾客祝贺容嘉上生日快乐。

“芳林她们出去逛百货公司还没回来。”冯世真的声音也带着懒洋洋的感觉,像浸在酒里一样,带着一股花的醇香,“我要把在舞会上放的歌曲挑选好。你喜欢什么曲子?”

“我没什么讲究。”容嘉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温润如秋水的双眼,“先生,想好送我什么生日礼物了么?”

冯世真望着容嘉上,忽而嫣然一笑。容嘉上只觉得满间书房霎时鲜花开遍,一股温水注入进了血管里,令他浑身充满了难言的力量。

“你放心,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定送你个称心如意的。”冯世真的身子轻微摇摆,像是站不稳。她一贯端方自持,从来没有这么轻浮过。

容嘉上的目光移到桌子上的空红酒瓶,明白了过来。

“先生喝了多少酒?”

“不多的。”冯世真笑得无知无觉,好似秀丽的昙花在烛光下绽放,“红酒度数又不高。我是能和我爹还有我哥抱着白干瓶子对干的人呢。”

容嘉上啼笑皆非,但是他很喜欢冯世真这微醉且倔强的模样。她眼睛里有着暖融融的碎光,似迷离似清醒,充满了难以捉摸的神采。

一曲结束,短暂的停顿,再度响起。

这是一首舒缓柔情的华尔兹,吉他轻响,淳厚的男声深情地唱着情歌。

窗外是暗沉沉的寒夜,疾风如哨。屋里温暖如春,柔光醉人,酒香飘逸。

容嘉上拿过冯世真手里的水晶酒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后牵起她的左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冯世真眼波荡漾,一抹光如流星闪烁而过。她缓缓地,把右手放在了容嘉上的手心里。

手臂一拉。年轻的女子轻盈地转了一个圈,被男人搂进了怀中。

十指交握,两具身体亲密贴合,体温隔着层层衣料融在了一起。

冯世真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有点醉了。她好似并没有迈步,可是头顶的吊灯,周围的一切,都围绕着她开始旋转。但是她并不用担心跌倒,因为男人搂着她的腰的手是那么有力,几乎是禁锢着她,生怕她逃走一般。

她觉得很安心,将自己交付了出去,跟随着容嘉上的脚步,任由她将自己带到任何地方。

这一刻,她终于不用再思考,不用去提防。她像一只飞倦了的鸟,终于寻到了可以落脚的枝头。

青年的胸膛坚实而温暖,心火热地跳动。他们仿佛回到了初识的那一刻,谁也不认识谁,却又像相识已久的知己,熟知对方的一切,无须刻意,就能迈出配合的脚步。

灯光在水晶坠子上折射着,交织成光茧,将两人笼罩住。

他们的面孔靠得极近,鼻尖偶尔会轻轻蹭着,呼吸交错。舞曲还没有放完,他们却已经停下了脚步,温柔地相拥着,半阖着眼,仿佛沉浸在了梦中。

容嘉上注视着冯世真湿润嫣红的唇,小心翼翼地向前凑去,又怕惊动了她,怕太唐突,脖子又缩了回来。

一声响亮的车喇叭如利刃一刀切断了书房里旖旎的情愫。容家姊妹欢腾的笑声传来。#####

五十

“先生?”容芳桦在大声嚷嚷。

“这里。”冯世真应着,飞快地自容嘉上的臂弯中挣脱,连退了好几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容芳桦戴着一顶新帽子,两手都拎着袋子,兴冲冲地奔进书房。

“你今天没和我们一起去真可惜了。大哥也在呀?”

容嘉上一脸没好气,转身倒了一杯红酒,大口喝着。

容芳林跟着走进来,也是一副满载而归的样子,“我们今天认识了一个好有趣的新朋友!”

冯世真笑着接过袋子,问:“怎么有趣法?”

容芳桦说,“我们从百货公司出来,兰馨姐请我们去大华饭店吃下午茶。结果就在路边等司机开车来的时候,遇到一个冒失的年轻人。素不相识的,却跑来对我们说教。”

“说什么?”冯世真好奇。

“说我们太奢侈!”容芳林气道,“说什么现在各处战火连绵,百姓民不聊生,我们却还过着铺张浪费的生活,十分可耻。你说这人是不是莫名其妙?”

其实冯世真对这番话深以为然,便避开了问题,问:“那然后呢?”

容芳桦说:“我们当然烦得要死,丢给他两块钱想打发他走。结果那人还越说越来劲了。就这时,有一位小姐路过,见我们有麻烦,就让她的司机过来,把那人赶走了。我们就这样和那个小姐认识了。”

容芳林也兴奋地说:“那是位日本小姐,姓桥本,人可有趣了。她请我们去她家开的服装店玩,还给我们试穿了和服。东瀛人的衣服,穿着麻烦,可打扮起来真漂亮!”

“桥本小姐说她之前家在东北,才刚来上海,正愁没有朋友呢。”容芳桦道,“她可真是个玲珑人,什么话你没有说出口,她就已经猜到了。她说她家刚在西郊买了个大庄子,想邀请我们下周过去打野鸭呢。”

“你们两个听到枪响就要捂耳朵尖叫的,还打什么野鸭?”容嘉上嗤笑,“不过是个西郊的庄子,我们家还有两个呢,平日也不见你们想去。”

“我们明天就找赵叔教我们打枪!”容芳林哼道,“我们已经邀请了桥本小姐来参加生日宴会。到时候大哥见了她,就知道她有多好了。”

两个女孩被兄长扫了兴,气呼呼地走了。

冯世真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笑道:“你也是。她们交了新朋友,应当替她们高兴才是。”

“听起来不过是个油滑的日本女人罢了。”容嘉上冷笑,“日本这些移民,在国内到处卖地建厂,在东北种鸦片,剥削劳工。我看他们狼子野心,将来定会弄出更大的事端来。你等着瞧吧。”

“又不是什么好事,我可希望你的话不会应验。”冯世真又在心里补了一句:你自家不也种鸦片,运军火,放高利贷。一丘之貉,有什么好互相歧视的。

容嘉上大概也想到了这一层,没说话了。

“早点休息吧。”冯世真朝门口走。

“唉……世真。”容嘉上忽然唤。

冯世真回头,而后才反应过来,他直呼了自己的名字。

容嘉上同她隔着半个书房对望,目光带着依恋。冯世真以为他要挽留自己多陪他说说话,可是他没有。他只是轻柔地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