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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月无边(22)

紫府君心平气和地抽回手,“琉璃宫里没有太多规矩,一切皆随心意,但你不能太过分,过分了我也还是会生气的。”

她愣了一下,“我过分了么?”举起手晃了晃,戏谑道,“仙君先摸我,我才摸回来的。再说你我这样交情,太较真了多伤感情。”

紫府君好像被她说懵了,交情?似乎也没有什么交情,感情当然更谈不上。女人指鹿为马的本事太神奇了,他觉得有理说不清,干脆不理会她了。

转身朝殿外走,外面不知何时风起云涌,露台上烟气萦绕着,他一身素衣站在那里,缺一古琴、一香炉,就能入画。

崖儿跟在他身后踮足看,“好像要下雨了……”

春天本来就多雨水,加上将至惊蛰,雷电来去总带着水泽。紫府君看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夜里要关好门窗,早点睡觉。”

崖儿侧目看他,面孔不苍老,眼睛也是鲜活的,可话里总带着生无可恋,也许这就是神仙的味道。

“仙君。”她拽了拽他的衣袖,“活得太久,是不是了无生趣?”

紫府君长长嗯了声,崖儿以为他会说是,岂知只是他长篇大论的前奏。

“我的人生,从二十七岁谷雨那天开始循环往复,至今不知多少年了。这些年会遇见一些人,有一些新奇的经历,了无生趣倒不至于,毕竟每段经历都不一样,每一个人也各不相同。但不管走过多少路,最后都要回到这里,回来后面对浩大的琉璃宫,一个人独处也很有趣。我春天看蚯蚓,夏天看花,秋天看落叶,冬天看雪景,一年一年就这样过。只要你有一双发现美好的眼睛,哪里都有快乐。比如雷声,低沉时像人走过蒹葭弥望的河泽,脚底下有气泡,一踩就蹦起来老高。比如细雨,篦子梳理头发的时候,也能听见差不多的声音……”

崖儿头昏脑涨,很佩服他这种时时能找到乐子的态度,“可是仙君很寂寞,因为越寂寞,解释得越多。”

她笑盈盈望着他,紫府君有种被戳穿的尴尬,但他绝不承认,横眉冷眼道:“谬论!”

崖儿却并不在意,靠得更近一点,温言说:“仙君以后不用害怕寂寞,我来了,可以一直陪着你。”

他不说话了,脸上露出冷嘲的神气。也不过一刹那,又恢复了惯常风流自赏的样子,甚至没有接她的话,负手回殿里去了。

他说打雷,果然入夜后雷声大作起来。可不是光脚踩泥潭的响动,大概因为九重门上地势高,离天也更近的缘故,一道道闪电在云层边缘飞快蔓延,陡然沉寂下来,然后天上地下共鸣成一片。人就像笸箩里的豆子,随手一拍,震得一蹦三尺高。

波月阁以前对他们的训练严苛,冬夜凫水,雷暴天里伏击,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可是女孩子太过铁骨铮铮,缺少妩媚,会丧失很多好时机。她不怕恶劣天气,却懂得善加利用,沏上一壶茶,端着茶盘深夜到了紫府君殿门上。也不进去,只是迟疑徘徊,一双愁肠百结的眼睛,欲说还休地隔窗望着他。

第18章

这样狂风骤雨的夜,总不能让一个姑娘站在门外太久。紫府君是个良善人,他说进来吧,听着细碎的脚步声慢慢接近,视线仍旧定格在打开的书页上。

案几前燃着线香,游丝般脆弱的身姿,亭亭立在篾片做成的扁舟上。香已经燃了过半,青灰的烬截截断落,一缕轻烟扶摇直上。顶端的微茫在褪尽负累后粲然猩红,隔着几步错眼望去,像落在他眼角的朱砂痣。

她托着竹盘清浅微笑,低声道:“仙君还没休息?这样的怒夜参禅,心里静得下来么?”

倒没有放肆去阖他的书页,把竹盘放在案头上,提起袍裾,赤足踏上了重席。

重席经纬纵横,酥麻地印在脚心。她缩了缩脚趾,趾甲上涌出了嫣红的半圆,像五个红色的月亮。一步步行来,从他眼尾划过,然后斜身倚坐,袍裾盖不住玉足,把自己拗成个弯弯的,更大的月亮。

指尖如兰花几瓣,掂着茶则量茶,青碧的松萝①和乌木的茶器,衬得手指白洁赛玉。皓腕一转将茶投进壶里,注入的热水沸起带着茶香的白烟,隔烟相望的脸散发出妖冶迷离的气息,如此夜里,风情露骨。

“仙君……”她又轻声唤他,低吟恍在耳畔,“喝茶。”

精瓷杯里盛着翠绿通透的茶汤,伴着杯盏移动的沙沙声,推到他手边。今夜的紫府君不知怎么,像个不近女色的佛,眼睫低垂着,从侧面看上去一本正经得慌。

就是慌,崖儿知道男人这模样时,心里正经受惊涛骇浪。她本以为脱离红尘的人,会有时刻清醒的姿态,看来好像错了。大司命口中六根不净的人,应当是他。

她笑得愈发柔媚,托着腮,幽声说:“仙君让我早点儿睡,我听你的话了。大雨之前去了第六宫,那眼泉水真凉,浇在胸口,把心火都浇灭了。起先天上还有月亮,月华也是凉的,真冻得人打颤。后来起风了,又伴着雷雨,我没处可躲,差点就想叫你救命哩。”

如泣如诉的语调,交织出一幅香艳的画面。

冷硬的泉台,屈腿而坐的姑娘。掬起一捧清泉,泉水从高耸的胸脯滑落,分裂成无数细小的水珠向脐下奔流,是个男人,都想成为那水珠吧!天上惊雷乍现,青蓝的闪电青蓝的光,白腻的皮肤也白得发凉。颤抖着,惊惶着……

“我怕雷,小时候就害怕。”她的手慢慢移过来,轻轻落在他臂上,“天上打雷时想找爹娘,可是他们早不在了,我只有裹紧被子蜷缩在床上。我觉得我可能要蜷缩一辈子,不知道将来有谁能作伴。现在遇见了仙君,您慈悲为怀,会救我苦难,会度化我吧?”

崖儿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盯紧他。见他的喉结缠绵滚动,那惴惴的模样,叫她心里抓挠起来。

他仍旧不说话,她轻摇他,“怎么不理我?我来投奔你,你就这样待客?”等了等,复幽幽长叹,无限怅惘地说也罢,“不想说话就不说吧,只要让我留在这里,让我在你身边……”

肢体上的接触,有一就会有二,既然他没有把她推开,想必也不反感这种感觉。她靠过去,像他入定时那样,温顺地偎在他肩头。

她没有心甘情愿这样接近过一个人,以前领命杀人,不管对手多强大,即便战得只剩一口气,她也宁愿用性命相搏,绝不动用苏画传授她的那套。后来杀兰战,自知不足,屈辱和恨都刻骨铭心,以至于过了好久还会梦见那天的情景,几乎把自己活活恶心死。现在这个不同,至少顺眼,不好也是好的。虽然谈不上爱,但她这样的人,谈爱太奢侈了。

江湖上叱咤来去的女人毕竟不多,除了做皮肉买卖的,剩下的都是规规矩矩的好姑娘。紫府君到底没经历过类似的热情如火,无措了,迷惘了。

想拒绝,她说起小时候的无助那么可怜,仿佛推开她,就是把她推进深渊。既然不忍心,那就只有生受,眼观鼻,鼻观心……可是关不住呼吸。她身上的味道无孔不入,说不上是种什么香,超出一切他理解的范围。

甜腻的分量压在肩头,外面雷声大作,这个夜却是温柔的。她额前的头发隐约撩拨他的耳垂,有些东西来得太快,让他来不及理清头绪。

崖儿依偎着他,两眼却冷静地看着案上的檀香。起先那轻烟是一线,笔直向上升腾,但渐渐地,轨迹有了起伏,摇曳着一颤,终于散了。她笑起来,眼睛里盛满得逞后的快意。转过头来,嘴唇离他的脸颊只有两指宽的距离,吐气如兰着问他:“安澜,你喜欢我么?”

这两个字在舌尖上揉搓,轻巧地抵住牙齿,略一用力再瘫软下来,那就是他的名字。名字对于这种人,更像遥远的记忆和牵绊。没有名字他是紫府君,是琅嬛的守护者,是百千弟子仰望的师尊。有了名字,他就是个普通的男人,有血有肉,与佛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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