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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月无边(63)

低头看,还没等他看清,突然噗地一声,一大堆弯弯曲曲如同绳子的东西落在他脚背上。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开始感受到剧痛和恐慌,这不是绳子,是他的肠子,再也收拾不起来,再也不属于他了。

他捧住黏腻的肚子,跌坐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流进眼睛里,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面前的人残忍地笑着,“让你也尝一尝剖腹之痛。看着肠子被拖出自己的身体,究竟是种什么感觉?”

他已经痛得无法叫喊了,只觉身体被牵拽,先是肠,后是胃和肝,最终整副内脏被拽出身体,肠子的一头系在竹林边缘的一株修竹上,远看像姑娘晾晒的各色手绢。

杀一个人,用不了多长时间,不过要是想做出花式来,就会比较费时间。

她进门时,胡不言立刻掩住了口鼻,“这么重的味道,有血腥气,还有屎味儿。”

有个嗅觉灵敏的手下,唯一的好处就是能督促你多洗澡。她看着他跑到廊子上喊掌柜:“那个那个……让小二送桶热水来。”然后拿春凳横在门前,等她慢条斯理地换衣裳。

“又解决了一个?”

她嗯了声,“篡权的发起者,我让他死得很不好看。”

胡不言点了点头,“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仗剑江湖当如是。杀了三个,现在舒坦多了吧?”

她想了想,心里空空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推窗把水泼了出去,再看之前怪物出现的那片屋脊,凄迷的月色下空无一物,那怪东西就此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她把窗阖了起来,索然道:“从弱水门四星之战到现在,我前后一共杀了百余人,可能是手上沾了太多的血,杀人的时候没有任何感觉,包括这次也一样。”

胡不言难得有拽学问的时候,他把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开场白说了一遍,“我知道,刺客之道,在于不顾生死,杀身成仁。”

崖儿听了一哂,“错了,刺客之道是侠义之道。我不是刺客,我就是个杀手,为了钱也好,看谁不顺眼也好,都可以拔剑。”

这个说法有点自暴自弃啊,胡不言还是尽量安慰她,“老胡眼里坏人的仇人就是好人,反正你是好人,你说什么都对。”

这只狐狸不油滑的时候,还是很单纯的。崖儿卷起换下的衣裳塞进床底,展开被褥道:“四大长老还剩一个,那边必然加强了戒备,下手没那么容易了,姑且让他再多活两天。我在议事堂外隐约听见,说五大门派不日就会赶赴苍梧城,岳海潮也会有对策,所以干脆按兵不动,等他们先落子。”

胡不言说好,“来这里这么长时间,还没好好出去逛过。听说苍梧的美酒很出名,明天我去扛几坛回来。”被自己的计划逗得很高兴,剥了两粒花生扔进嘴里大嚼,一脚把春凳踹回原来的地方,摆了摆手道,“累了半夜,好好歇着吧……我得多买两坛,算算时候,紫府的人应该快到了……”

胡不言总是有意无意提到紫府君,一提便催发她的相思。其实她心里很感激那人,他知道神璧的存在,也知道她的身世,姗姗来迟不是真的因为他脚程慢,是为了留出时间,让她去做想做的事。盗书的罪终究不能赦免,但可以让她在伏法前不留遗憾。通常报仇的过程中不能一举歼灭所有仇人,那么越到后面办起事来就越难。他在她最难的时候来,借追缉之职行保护之实,倘或真像胡不言说的那样,那她此生大约没有别的可求,只要这一人心,便尽够了吧!

可惜不是同路人,她终究不擅长儿女情长,有些感情心里明白就罢了,对方根本不需要知道。

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打盹,快到子时了,今晚要是没什么消息,就踏实睡一夜。迷迷糊糊正要入梦,那撕心的嚎哭又传来了。她一个激灵蹦起来,挨在窗后往外看,倒并没有看见前几天的那个怪物,但绵长的哭声比之前更清晰。

她有些犹豫,其实明白现在追出去,有可能会落入圈套。但机会太难得,如果错过今晚,谁知下次会在什么时候。岳海潮连长老的丧事都不出面,大约已经料定当年的遗腹子寻上门来了。趁着五大门派暂且还没汇聚,有三天时间,供她查出他养兽的地点。

夜行衣是早换好的,她推开窗,放低身子潜行在鳞次栉比的黑瓦上。当年在波月阁受训,一片瓦当上转腾起落千万次,必须保证瓦片完好,所以现在奔跑在屋顶,连猫都不会惊动。

黑暗下身形如线,如果不是夜视能力极强的人,很难发现她的行踪。那似人似兽的长嚎,在寂静的夜里分外鲜明,她听声辩位,果然应上了精舍书生的那句“去城南”。

苍梧城的城南地形有些复杂,半座城属于丘陵,但又奇异地出现了风蚀脊①。她追踪到那里,凄厉的嚎叫开始变得时断时续,仔细辨别了良久,才最终准确找到那个地方。

周围很黑,住户稀疏,暗夜下守门的灯笼像巨兽的一双眼睛,点缀着这片建在石坝上的屋舍。如果猜得没错,上面是用来居住,下面是关押野兽的牢舍。传闻中岳海潮的那件杀人武器,应当就寄生在这里。

其实她很好奇,养兽很寻常,一些武林中人都有这个癖好,比如兰战。当年他养豹子,各门中竞技失败者,有的会成为豹子的点心。养的兽杀伤力越强,饲养者便越有面子。但像岳海潮这种“造兽”便有些耐人寻味了,什么样的兽是能创造出来的?并且通过痛苦的驯化,还要听号令,通人性……

又是一阵万箭穿心般的呻吟,是一种想哭但无泪可流的绝望。她似乎能够体会到这种痛苦,但又远远不能了解,于是借着夜色的掩护,接近了那处神秘的建筑。

外墙光滑,窗户建得离地面很远,约摸有四人高,装满了铁制的窗棂,一根根牢不可破。她观察了一会儿,起先以为只是底楼有意没开窗,但似乎错了。那窗下显然搭有栈道,室内火光熊熊,窗口上不时有人往来巡视。那些人穿着轻甲,戴着兜鍪,窗外的情况倒不甚在意,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室内,并且一直保持下视的动作。

崖儿慢慢潜到墙角,向上看,距离窗口很远的地方,有个作加固楼体之用的粗木椽头,她高高跃起借了一把力,然后扬手把跳脱②上的鹰爪抛出去。那鹰爪是暗器的一种,平时看着不过是镶嵌宝石的浪纹,但紧要关头能承载千斤重量。

腕上可以固定高度,脚下便能操控位置。她轻轻踏过墙皮,悄然靠近窗口,头一眼探看,先观察室内的巡防。正如她预料的,有栈道,上层的栈道用来监视底下每一处的细微变化。等交错巡视的人走向两边,她又借机看了第二眼,这一眼有些心惊,原来这建筑不能称作楼,它是一个空心的高屋子,像某个王朝用来储存全国存粮的粮囤,其大和深,简直令人咋舌。

脚步声哒哒,又有人过来了,她慌忙紧贴墙壁让到一旁,等人错开了,才得以看上第三眼。

一个习惯了刀山火海,也创造过血流成河的人,世上没有什么意外能让她产生震动。然而第三眼,居然叫她毕生难忘。这囤子一样的直筒楼下层,装着巨大的铁栅栏,每根栅栏的间隙很小,足以供人在上面行走,也足以让人对底部的情况一目了然。仿佛是地狱的最深处,关押着十来个人,有男也有女,每一个都被扒光了衣裳。这些人的神智应当不太清楚了,各自蜷缩在一角,脸上的神情麻木而空洞。笼子的另一边,一个浑身发青的男人仰天躺在那里,若说不正常,除了皮肤的颜色,就是过于庞大的体型。他的身量本来就很高,肢体也膨胀得异常,仿佛溺死的人出现了巨人观③。但他是活的,起码胸腔还有起伏,四肢还有微微的震颤。

“掌门,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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