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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月无边(66)

他握紧拳头,消化这种痛。再低头看她的脸,眉心舒展,大约感觉舒服多了。

他悄悄仰起唇角,又害怕落了天地的眼,把笑容藏进她发里。先前对战蛊猴时,她拔了发簪充作武器,到现在头发还披散着。他暗暗想,等天亮了,她醒了,就折一支月桂的枝桠修剪好,给她绾发用。

她忽然动了下,他的手臂不由一紧,“怎么了?还疼么?”

她摇摇头,玲珑素面,万分可爱地在他胸前滚动了两下。

这一滚,便滚进他心里去,仿佛今夜半空的胸腔中爱意暴涨,被她一震便要漫出来。

有时候他也拿自己没办法,紫府君是位很感性的仙君,早年他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明明只是普通的运输,也会让他联想到轩辕帝出殡,看出满心的悲凉。寂寞万年,情感无处宣泄,最后变成这样。这个设下圈套让他钻的人,第一个让他体会到男欢女爱的人,莫名成了他的非卿不可,真是奇怪。

她的嗓音微微沙哑,“什么时辰了?”

他望向天际,“月亮早就沉下去了,应当还有半个时辰天亮。”

她仰起脸来,“你没有合眼么?”

他不便说怕她有变,一直守到现在,潦草应了,“我也是刚醒。”

她撑起一点身子,脸上有腼腆之色,“是不是我压得你不能动弹,身子都僵了?”

他说不,看她坐起来,竟还有些怅然若失,“你不再睡一会儿么?”

她还是摇头,“天快亮了,睡觉有的是时间,我们共处却只有这半个时辰。”一壁说,一壁静静打量他。

他的禅衣让给她蔽体了,自己身上只着中衣,雪白的素纱和清冷的脸,在篝火葳蕤下如一株天然纯质的兰。仙君的美,是不落俗套的美,无论是第一眼还是到现在,她依旧能感觉到不一样的怦然心动。

有一种人有毒,即便坚定信念浅尝辄止,也还是会无法自拔地上瘾。之前的相处,她几乎使出了全部手段,拿女人最大的本钱去引诱,那时的她,和提剑执行猎杀没什么两样。现在呢,纯纯粹粹的她,或许还带着姑娘的羞赧,紧紧裹着那件袍子,望他一眼,脸上便红晕浅生。

“你……”几乎是同一时刻开口,崖儿笑了笑,“你先说。”

他也不大自在的样子,想说什么好像一瞬都忘记了,只得含糊应对着:“你渴么?我去给你找水喝。”

心里有脉脉的温情涌动,她莞尔道:“不渴,你别走,哪儿都别去。”

他本想起身的,重又坐下了。她还是挨过来,驯服地靠在他怀里,两条细细的臂膀从男人宽大的广袖里伸出来,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天亮了你还要追缉我,天亮之前你是我的人。”

他分不清她的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听上去蘸了蜜,只怕又是她脱身的手段。

他苦笑,“你放心,我今日不抓你,你身上有伤,我胜之不武。”

她微怔了一下,“你觉得我又在给你灌迷魂汤么?其实你不用怀疑,你现在对我是什么感觉,我对你亦相同。我们江湖儿女,不兴扭扭捏捏那一套,我喜欢你,抛开你是官,我是贼那一套,你喜欢不喜欢我?”

这个问题问得太直接,让他一时难以招架。其实不管她是不是贼,他都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可他又怕,万一她套出他的真心话,会更加有恃无恐。然而有恃无恐又怎么样呢,最坏的后果不就是如此了吗。

她的眼中有流动的光,只是看着你,便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彼此离得很近,她咻咻的气息几乎与他对接,他垂下眼,浓重的眼睫盖住那扇窗,“我……这段日子很想你。”

崖儿听他这样说,心里不由阵阵酸起来,沉默半晌,把额头抵在他颈窝里,“是真的想我,还是想抓我归案?”

他叹息,“抓你归案,易如反掌,你只是个凡人而已。”

是啊,这个问题问得太傻了,他要想对付她,还用得着等到今天么。他始终是对她留情的,她没羞没臊地感慨:“好在咱们睡过啊。我到现在还在庆幸,要不是有这层关系,我可能早就被你用雷劈死了。”

他的额角蹦了一下,话糙理不糙,关于这点,他确实是认可的。但他也有身不由己的地方,“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不要让自己落进我手里,要想方设法逃跑。”他这样嘱咐她,猛然发现自己都不像自己了。他在教唆她如何逃避惩处,只要抓不到她,他就还能逗留人间一个月,能多同她见上几面。

她仰头同他打商量:“你再容我些时间,等我杀光了那些害我父母的凶手,我就跟你回去受罚。”

他轻轻皱起眉,“可能会魂飞魄散,你不怕么?”

崖儿咧嘴一笑,“我这一生,三刀六洞都经历过。除了和你的相遇,还有幼时狼妈妈的照顾,其他没有一样是美好的。魂飞魄散也没关系,我不怕,我只想报仇,不惜一切代价。我知道时间有限,最后不管能不能完成心愿,我都不会让你为难。”

可是那罪罚她领不起,他也不可能不为难了。不过暂且都不能告诉她,只说好,“在这之前妥善保管鱼鳞图,图在你手里,你才有机会逃跑。”

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把他拉下水了。他有他的职责,看守琅嬛不力,就算将图册追回,不知能否全身而退。她忡忡问他:“如果我伏法,他们会看在你劳苦功高的份上,对你的失职不予追究吗?”

他颔首,“我从琅嬛建成起便驻守蓬山,众仙之中我也算老资历了,没人会把我怎么样。”

她听了终于长出一口气,“那就好,当初我盗走图册,并没有考虑你的处境,我终究是个自私的人。既然图册还回去,你可以安然无恙,那我也放心了。”说罢忽然噤了口,向上看看,压着声问,“咱们悄悄碰面,上头会知道么?倘或知道咱们私通,会不会让你连坐?”

有时候她的用词确实让他感到苦恼,什么叫私通呢,现在分明是两情相悦了。

他说不会,“生州之内不用仙术、不开天眼,是三道必须遵守的条律,就算上界也不得违反。还有一桩……”他的语速逐渐慢下来,犹豫道,“今天咱们的事算说定了么?可还会反悔?”

他指的是彼此私下的关系么?她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说:“我这样的人,蒙你不弃……这事只有你我两个人知道,将来不管结局如何,我都不会对第三个人承认,你放心。”

这样就好,尘埃落定前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也是对她的保护。

可是他好像忘了她是个多会撩人的妖精,背上的痛一淡,人便活泛起来。和他面面相觑着,不蔓不枝,素面朝天,却有摄魂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嘴唇同他只相距一指宽,颈后的双手攀上来,固定住他的后脑,妖俏地说:“让我亲一口。”

他噎了下,“什么?”

她笑,露出编贝一样的牙齿,“都好了那么多回了,亲一口怎么了?做什么一副受惊的样子?”

他不是受惊,不过心里紧张罢了。

他的禅衣宽坦,对她来说过大了,衣摆如裙摆,层叠铺蔓。那双白洁的腿从袍裾下探出来,弯曲出一个诱人的弧度,微微一点伸缩,都抓挠在他心上。他调开了视线,瞥见树底下一摊黑色的布料,“你什么时候把裤子脱了?”

“同你在一起,还穿什么裤子!”她嘻嘻一笑,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好甜。”

他没头没脑地脸红起来,方寸大乱,“你……身上有伤。”

她唔了声,“知道。”和他唇齿相依,带着隐约的哭腔,细声说,“真高兴……我终于有主了。”

是啊,她一直是无主的孤女,像野地里的蒲公英,不知何时吹来一阵狂风,就会把她吹得飘零天涯。她渴望有主,灵魂有个安放的地方,在迷惘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张开大大的口袋,愿意对她说“进来”。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粒苍耳,浑身长刺,每次出现都被当成图谋不轨,没有人知道粘附也可能是因为寂寞。以前她总以为自己很强大,强大到顶天立地不用任何人作伴,现在才明白,分明是因为缺乏。她太好面子了,缺乏的时候扬言不稀罕,等那人来了,她便亟不可待跑过去,紧紧抱住不放,食言也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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