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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六道系列·修罗道(16)

皓月无语,冷冷地垂照时间,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灵,悲悯人间的一切痛苦,但从不出手拯救。

一股微风吹过,她心中莫名一动,几乎是本能地回过了头。

她的脸色顿时大变。

被推在一旁的铜钟钟钮上,残破的蒲牢塑像依旧抓鬣飞扬,然而塑像的脖颈上竟被挂上了一只人臂长的玉瓶!

玉瓶造型奇特,瓶身狭长,瓶底椭圆,宛如一枚拉长的水滴,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然而,就在刚才,两人推开铜钟的时候,钟钮上分明空无一物!

聂隐娘大惊,不由四下望去。桃林繁茂,重重树影婆娑,仿佛将一切秘密都遮掩殆尽。

柳毅的笑容也已凝固在脸上。敌人竟能如神出鬼没,将这枚玉瓶挂在钟钮上,却让近在咫尺的他们毫无知觉,这是何等的可怕?如果敌人手中拿的,不是玉瓶,而是一柄长剑,一把巨斧呢?若敌人的目的,不是铜钟上的蒲牢,而是他们两人的脖子呢?

柳毅四顾着空寂的夜色,心中不禁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与愤怒,恐惧是因为敌人的强大,愤怒却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这在他多年的刺客生涯中从未有过。

或许和其他传奇成员一样,柳毅也一直不曾明白,主人为什么会舍得毁掉这个江湖中最负盛名的杀手组织,舍得将这十二个各怀绝技的刺客垃圾般抛弃掉,但他现在开始明白了,因为在主人眼中,他们就是随时可以扔弃的垃圾。

他想起了多年以前,自己还是个懵懂少年时,就已经接受过这种绝杀的训练。那时,初通武术的孩子们,被无情地扔到荒岛、森林、大漠上,也是这样自相残杀。就宛如苗疆炼制的蛊术,将一群虫蛇放到密不透风的罐子里,互相嘶咬,只让一个存活,而后将优胜者饲以心血,让它成为杀人利器。

那时,他没有迷茫,因为他坚信,无论有多少人死去,自己必定会是最后走出绝境的那一个。

只是如今……那些被养成的蛊虫们,被再度聚集到了一起,而这次,主人不再想选出更优秀的蛊虫,而只是想看着他们,在自相残杀中化为一摊血泥。

柳毅脸上透出一抹苦笑,仰头凝望着四周被月光照得发苍的山石,在这样的绝杀中,他到底能做什么?他的挣扎,他的经营,他的努力,难道不过只是给主人的游戏中增添一些花絮?月影摇曳,他感到自己多年来的信心,就如危危垒石一般,开始摇摇欲坠。

这时,一只手放到他肩上。聂隐娘。

柳毅回头,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从她的眼神中,他也能看出她的恐惧和迷茫,但连这些都掩饰不住的,是她心底深处的坚强,以及对同伴的鼓励。

那一瞬间,月光下的两个人宛如被照得透亮,两人史无前例地靠得如此之近。他伸出手去,他们的手再度握在一起,和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两人真的失去了其他的倚仗,只有对方。

十余年来,他们也是第一次感到,只有依靠合作,才有求生的机会。

聂隐娘和柳毅渐渐冷静,一同上前将玉瓶取下。瓶身莹洁无瑕,却通体浑成,没有开口。

没有开口,当然算不上一个瓶子。

柳毅皱起眉头道:“不是瓶子,那这又是什么呢?”

聂隐娘也摇了摇头,寂静的月色如水,从两人身上滑过,照得大地如降了一层银霜。

聂隐娘突然抬起头,望着天幕中银盘一般的明月,一幅微黄的图卷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她失声道:“我明白了!”

柳毅道:“什么?”

聂隐娘道:“这不是玉瓶,而是一只玉杵——捣药用的玉杵!”她的声音突然一颤,森然寒意无边地从脊背直透上来:“而这口钟……这口钟其实正是翻倒了的石臼!”

柳毅的眸子开始收缩:“你是说,裴航是被人放在铜钟里捣碎的?”

他不禁将目光投向自己手中的玉杵,这只玉杵如此精巧,怎么可能捣碎一个人?

柳毅摇头道:“不可能,裴航尸体上那些巨大的伤痕,若没有沉重的凶器,绝难造成!”

聂隐娘摇了摇头:“尸体的伤痕是如何造成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要作出裴航被放入石臼捣碎的样子。这只是一个暗示,一个象征。”

柳毅一怔:“象征着什么?”

聂隐娘咬了咬牙,从身上掏出一块淡黄的人皮来。这正是裴航身上的那枚刺青。

刺青上正是唐传奇《云英传》中裴航在蓝桥相会云英的场面,裴航正微笑着接过云英递过的一勺琼浆。画面的下脚,一只白兔正握着玉杵捣药,石臼却不小心翻倒,一枚琼枝正好被压在石臼下。画工清淡细致,衬着略黄的皮肤,真仿佛是夹在古卷中的一幅插画,古老而灵动。

聂隐娘的笑容有些苦涩:“这就是凶手想要告诉我们的。”

柳毅注视着她,道:“杀死裴航的凶手,是你。”

聂隐娘摇头道:“我只是他的一枚棋子,是他杀人的工具。”她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声音越发苦涩:“我想,这只是第一步。他能让裴航的尸体和他身体上的刺青吻合,也能同样地对待我们——这才是这个游戏的真正乐趣所在。”

柳毅沉声道:“你是说一切的杀局,都早已安排妥当,而安排这一切的人,正是主人?”

聂隐娘无力地点了点头:“平心而论,主人要杀我们轻而易举,但是他不想让我们死得太快。他要的,是躲在暗处看我们自相残杀,而后再把我们的尸体,摆成他想要的样子。”

柳毅默然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你所言极是,不过我想,主人的玩具还不止这几件——这枚玉杵本来不该这么轻的。”他的手突然一紧,只听砰的一声脆响,玉杵裂为碎片,一个柔软的东西跌落出来。

那是一个肮脏的娃娃。

布做的娃娃。由于被人强行塞进狭长的玉杵里,显得有些变形,而它灰噩色的脸上,却生动逼肖地画着一个人的头像。

聂隐娘一怔,禁不住脱口而出:“王仙客!”

第八章任氏

月色,如冰冷的流水般从两人身上缓缓浸过。

曾被修罗镇上的疯丫头死死抱在怀中的布娃娃,不知何时,成了魔鬼的道具,又一次出现在他们眼前。上一次出现的时候,它画着裴航垂死挣扎的脸。而这一次,却是王仙客。

寥寥几笔,飞扬灵动,勾勒出王仙客死前那张痛苦而宁静的面孔,栩栩如生。

难道说,画者不仅预料到了每个人死亡的次序,还身临其境,亲眼目睹了他们垂死那一刻的神情?

这是怎样的对手?聂隐娘的心宛如沉入了冰渊一般。

她怔怔地望着地上的布娃娃,丝毫没有留意到,一株粉色的碧桃,正缓缓地向她身后移动。

只听柳毅喝道:“小心!”

破空之声瞬间冲天而发,化为一条柔韧而凌厉的黑影,毒蛇一般向她劈头抽来,那条黑影刚开始时只是黝黑的一道,片刻之间,竟已化身万亿,无处不在,将聂隐娘所有退路封死!

聂隐娘大惊,猝然之间,一团银色的光芒起自她袖底,三十二枚血影针划出道道彩光,同时向那黑影最盛处迎去。银光黑影瞬间在空中纠缠在一处。然而,那万道黑影突然寂灭,血影针顿时扑了个空,没入后面的夜色中去。

聂隐娘方要松口气,又一条极淡的黑影突然跃起,重重地向她胸口抽来。

聂隐娘骇然变色,勉强又打出一团银光,然而这次黑影来得太快,她手中的银光还未成形已被完全打散,电光石火间,那条黑影已触上了她胸膛!

这一日来,聂隐娘先被红线重创,又遭小娥追击,真气本就没有完全运转自如,更何况这一击来势凌厉之极,若真被它击中,只怕难逃穿胸断骨之祸!

正在聂隐娘退无可退之时,一束红光从她身边破空飞出,和那条黑影撞在了一处,将黑影从聂隐娘胸前生生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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