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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六道系列·修罗道(21)

聂隐娘摇了摇头,轻轻俯下身子:“我想问你,有什么遗愿?”

任碧奴想了想,喃喃道:“遗愿?”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悲哀:“是的,我要死了,连你也看得出我要死了。”

聂隐娘默然不语。

任碧奴轻笑了几声,却又剧烈咳嗽起来,半晌,才轻声道:“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想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二十四年了,多少次,我靠着自己,一步步挺过来,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帮我……可是我不怕,我只是不想再做别人的棋子,想要自由地活着,难道这也错了么?”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碧绿的眼波渐渐散乱,粉雕玉琢的脸上褪去了狐媚的神色,透出些许哀艳无助来。

濒死,并没有削减她的美丽,反而让这种美丽更加惊心动魄,就如盛开后的优昙,一世一次的美丽,美过了,就再不会有。

聂隐娘默默地看着她,道:“你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游戏。”

任碧奴又咳出几口鲜血,鲜血将她雪白的衣襟都染红了,仿佛雪地里绽放的夭桃。

“游戏……”她喃喃地念了几次,眸子突然亮了起来,嫣红的血色又出现在她脸上,看去动人无比。

然而,聂隐娘知道,那不过是回光返照。

她突然低头,一把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凝脂般的肌肤已被鲜血濡湿,印出一幅青郁的刺青。她低声轻笑着,一手封住胸前几处大穴,一手探入破碎的胸衣,紧握住没入体内的剑柄,将它寸寸拔出。

筋脉碎裂的声音在空中响起,听去真如刮骨磨牙一般,令人胆寒。

聂隐娘不禁愕然,她被红线一剑透体,心脉断绝,决无可救,全仗内力根基尚好,才能勉强支撑到现在。此时拔出长剑,只怕须臾就要命丧当地。

任碧奴的脸色却异常平静,她一面掣剑,一面低头笑道:“或许我错的,就是不信他人,而你们,却有朋友,可以一起面对……”她抬起头,望着那轮硕大的红月,眼神渐渐散开。

朋友,伙伴,这些词是如此陌生,陌生得宛如一个相隔多年的梦境。

是的,只是梦境。只是惊醒在冷夜寒风中,瑟瑟发抖,破碎一地的灵魂。

多少次从恶梦中醒来,血腥之气犹自萦绕在鼻端,她抱着被子,独坐在暗夜深处。

月华洒在床前,冷得惊人,一如她战栗的身体。四周空寂无人,唯有那五只老狐,蜷曲在她脚下,毛发蓬开,怪异的气息中,透着若有若无的温暖。

是她,亲手杀死了身边所有的人——情人、敌人。

再没有朋友,再没有伙伴,甚至再没有足以交谈的人。寂寞,就是她的命运。唯有那一头头狐狸,一直端坐在身边,睁开苍老的碧眼,狡黠地看着她,陪伴着她。

就如同山顶的苍苍老仙看着山崖边的孤寂少女,只是一个寂寞陪伴另一个寂寞,彼此相伴了无穷的岁月,却永远无法开解她心中的结。

如果有伙伴……

她微微苦笑,对于传奇而言,伙伴,也许是最奢侈的梦,而孤独却是最深的痛,痛得让人窒息,让人疯狂。也许正是如此,她才甘愿冒着绝险刺杀主人,希望能在彻底变疯之前,摆脱这暗无天日、无法言说的恶梦罢。

可惜,她输了。

任碧奴的目光收了回来,落在柳毅和聂隐娘身上,他们,竟然在这血云压顶的杀戮之镇,走到了一起。

她的笑容中有一些羡慕,也有一些嫉妒,微微笑道:“希望你们真的是很好的伙伴,能够坚持到走出修罗镇那一天……”她语声一梗,一口气难以续上,喘息了良久,才道:“你们胜了,证明你们才是更好的刺客,做樊于期的,应该是我……”她言罢手腕一翻,血花飞溅,剑身被完全掣出,紫色的华光照亮了她苍白的容颜,显出一种慑人的决绝来。

剑光腾起,乱血如花开谢,那幅刺青竟被她自己生生剥下!

虽然封住了要穴,但任碧奴胸前的鲜血依旧狂涌不止,整个身子都被染红,她的声音已如游丝:“把手给我。”

聂隐娘迟疑了片刻,却终于不忍拂她之意,将手伸到她面前。

任碧奴挣扎着,将失血的双唇凑到聂隐娘手边,吐出了一枚蜡丸,而后将刺青也放了上去。

她的声音更加虚弱,有些自嘲地轻笑道:“狐的内丹,也是徐夫人的匕首……见到主人的时候,别忘了……”她碧绿的双眼徐徐阖上,身体也冰冷下去。

第十章丧家犬穴

聂隐娘将任氏的身体轻轻放下,良久不语。月华流照而下,仿佛给她披上了一件霜衣。她突然拾起任氏手中的长剑,向昏迷中的红线刺去!

一枝碧桃突然从一旁弹起,带起凌厉的风声,向她电射而出!聂隐娘猝然侧头,长剑脱手,插入泥土,而那枚碧桃从她左腮畔划过,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聂隐娘的发髻也被打散,秀发如瀑布般泻下。她缓缓抬头,青丝下的双眸却透着讥诮的笑:“柳毅?”

她的笑声有几分嘲讽,几分失望,几分愤怒:“这就是所谓的伙伴?”

柳毅将桃枝扔开,脸上的神色有些歉然:“我不想伤你,但更不能让你杀她。”

聂隐娘冷笑道:“为什么?”

柳毅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聂隐娘冷笑了一下,绾起散发,冷冷看着红线道:“我刚才查看过,她的伤势并不重。五行遁甲阵的威力加上任氏的鞭法,本足可以重创她,然而赤狐一开始就被斩杀,任氏勉强发动五行遁甲,威力也已大不如前。依红线的修为,最多三个时辰就可以醒转。如果现在不杀她,我们有七成的可能会死在她剑下。”

柳毅叹息了一声:“你所言极是。”

聂隐娘微哂道:“但你还是不会让我动手,是么?”

柳毅的神色有些无奈:“是。”

唰的一声,剑华秋虹一般横亘在两人之间。聂隐娘剑尖斜指,正对着柳毅的咽喉。文龙宝剑发出阴森的紫气,将柳毅的脸映出一片寒光。而她的眼睛却比剑气还要森冷。

柳毅站在她的剑气中,雪白的衣衫都被照得发紫。但他脸上始终淡淡的,带着几许歉然,也带着几许坚持。他并不想与聂隐娘一战,但如果她依旧要杀死红线的话,他也只得一战。

两人就这样久久对峙着。

聂隐娘突然将剑插入地下,冷冷道:“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转身向桃林外走去。

“站住!”柳毅在她身后道。

聂隐娘止步,却没有回头。

柳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任氏交给你刺青的时候,我在神龛上发现了这个。”他顿了顿,衣袖中发出一阵细响,似乎从怀中取出了什么东西:“它取代了山神的位置,端坐在神龛里面,身前的供桌上还供上了一炷香。你若不愿看,就走。”

聂隐娘心中猛然一动,她似乎已经料想到了他说的是什么,忍不住回头。

柳毅手中举着一个娃娃。

还是那个肮脏的布娃娃。硕大的脸上墨迹斑驳,破碎的白布被里边的稻草高高支起,显得瘦骨嶙峋。

然而,它脸上绘着的肖像,骇然已从王仙客变成了任氏!

笔法简洁,却将任氏死亡前的神态刻画得栩栩如生,仿佛就在片刻之前,画者还在任氏身边,贴身临摹。

墨迹正湿,散发出浓厚的香气。这种香气极为特殊,应该出自桑翰斋名师所制九极三玄墨,又掺入了龙涎香而成。数年前,聂隐娘曾在主人的书房中闻到过。

聂隐娘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没由来的噩寒,失声道:“难道,难道刚才主人就在我们身旁?”

柳毅脸色有些沉重:“未必只是刚才,或许一直都在!”

聂隐娘深吸一口气,禁不住将目光投向周围。月影婆娑,微风过处,桃影层层浮动,透出浓郁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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