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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六道系列·修罗道(39)

又过了几日,张生正独自凭栏,忽见红娘抱衾而来,而崔女随后也至。张生大喜过望,目注美人,疑非人间。此后两情相悦,时时偷相往来。崔女琴音很妙,但从不轻弹,张生求了几次,都不肯鼓琴。如此过了一年,张生要去京城赴考,两人相别,崔女这才取出琴来,为张生弹奏《霓裳羽衣曲》,才弹了一会,就怨切不能终曲。两人啼哭而别。

张生没有考上进士,滞留京城,竟不再去与崔女会面。后来崔女嫁了别人,张生从其家经过时,谎称是其表兄,请求见崔女一面。但崔女却坚决不肯与他见面,只赋诗一首送给他:“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两人从此再不相见。

非烟案:张生之薄幸,有胜于李益者。则唐传奇中,薄幸男子多矣,足见柳毅、仙客之可贵。

第十八章荥阳公子

这下变生顷刻,柳毅与聂隐娘都未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他掳走了红娘!

柳毅怒道:“追!”

两人正要抬步,忽然满天竹影一暗,仿佛一圈无形的涟漪,在空中层层推开。

柳毅正在惊讶,只觉一股狂猛的剑气穿过竹林,横渡而来!他还未来得及躲闪,全身已如陷冰窟,再也无法行动半分!柳毅正待御敌,就听身旁聂隐娘一声惨呼,身子向后疾飞而出。

柳毅来不及细想,飞身去接,那道狂悍的力量将两人一道卷起,重重抛入泥泞中。

柳毅只觉全身骨骼碎裂般剧痛,真气顿时无法凝聚。而一旁的聂隐娘似乎伤得更重,她双手勉强撑住地面,不住咳嗽,鲜血大口呕出,将胸前的衣襟都染红了。

几片翠竹打着圈儿从空中坠落。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凝固,朝阳的光芒也变得黯淡。

日晕渐渐散开,翠竹摇曳,竹叶翻飞处,一个紫衣少女手持文龙宝剑,缓缓向两人走来。她的长发在头顶高高绾起,被朝霞映出瑰丽的颜色。

柳毅的眼神苍乱而复杂,盯在这少女身上。

——红线。

她还没有死,甚至身上的伤也基本复原,而她手中的剑,又已是如此冰冷、强大,毫无瑕疵。

柳毅眼中透出一丝微笑,但随即又止住了。

杀气,如最绚烂的晨曦,在他面前飞散开去,让那紫色的身影也模糊起来。

满天翠竹中,她的脸色依旧冰冷如雪。

红线并不去看他,而是径直走到聂隐娘面前,驻足。

文龙宝剑华光腾耀,将她纤细的手指映得几欲透明。

她握剑的姿势很特别,食指和拇指绾成一个扣,紧紧套在剑颚上。当年,为了这个奇异的姿势,她没有少受师父的责罚和同门的嘲笑。然而,她只是冷冷面对,既不辩解,也不改变。

一次次,在清晨和黄昏,她独自站在海边,舞动她的长剑,用自己的姿态——坚定,执着,视天下为无物。

谁又能想到,最后对剑术理解得最为深刻的,却是这个用怪异姿势、在海边舞剑的女孩?

柳毅眼中禁不住透出少见的柔情:多少年了,她握剑的姿势,还是没有分毫改变。

红线却依旧没有看他,只冷冷盯住聂隐娘,突然,长剑高高举起,就要自她颅顶刺下。

剑气喷薄而出,将聂隐娘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聂隐娘只觉全身刺痛非常,如遭针砭,完全无力抵抗。

她勉强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头顶的长剑,眼中流露出些许无奈——没想到,自己竟还是死在她手中。

长剑穿透晨光,直刺而下!

“住手!”柳毅从回忆中惊醒,全力喊道,他的声音都变调了。

红线的手微微一滞,只冷冷看了他一眼,长剑再度落下!

剑风逼人,柳毅一把将胸前的衣襟撕开:“你欠我一剑!”

他胸口上自左而右横亘着一条极深的伤痕,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横向劈开,伤口早已结痂,陷入肌肤,看起来已经伴随他多年。

凛冽的晨风在两人间吹来吹去,扬起满天翠竹。

红线看着他,目光依旧冷如冰雪,看不出丝毫起伏。

耀眼的剑华,照出柳毅脸上的忧伤:“你还欠我一剑。”

柳毅又重复了一次,声音却低了好多,他深深叹息了一声,道:“别杀她。”却已有了哀求之意。

红线久久不动,她苍白的脸在阳光下几欲透明,而脸上的神色更冷,她握剑的手稳如磐石,眼中却隐隐有神光闪耀。

柳毅。

多年以前,那个在海边,远远升起火堆、看她舞剑的少年;那个陪她在冰天雪地中罚跪、递给她一片翠羽的少年;那个注定要和自己生死决斗,争夺唯一一个生存之机的少年……

没想到,他们在这里又一次重逢了。

却是又一次,在绝望的杀戮中重逢。

她冷若冰雪的心,竟似也有些犹疑。

突然,长空血乱!

一道夺目的光华从她手底透出,这一剑终于还是出手!

只是,取向的不是聂隐娘,而是柳毅。

剑气撕开一切,席卷而下,柳毅只觉眼前一黑,大蓬鲜血在眼前盛开。

这一剑,也是自左而右,划过他的胸膛,和多年前那条伤痕完全重合。

她仿佛是想将这多年前的伤痕剜去。

然而,却只会让它更深。

红线提起尚在滴血的长剑,再也不看两人一眼,踏翠竹而去。竹影摇曳,渐渐将她的身影掩盖在满天霞光中。

过了良久,柳毅才勉强坐直了身体,聂隐娘扶起他,从衣衫上撕下一条白布,替她将伤口包扎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似乎想问他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他望着聂隐娘,微微苦笑道:“我和她两清了。下次再见的时候,她会将我们一起毙于剑下。”

聂隐娘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相识的?”

柳毅默默地望着空中尚在飘飞的竹叶,轻声道:“多年前,在十二处不见天日的地方,有十二群孩子同时接受着传奇的绝密训练。本来,每一群人中只能有一个能活下来,因此,所有的传奇,都应来自不同的地方,都应素未谋面,而我和红线却是例外。”

柳毅将目光投向远方:“我和她曾是一同受训的伙伴。”

说到这里,他脸上浮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让他苍白的脸顿时显得温存起来:“在一次杀戮的训练中,我替她挡了致命的一剑。但我对她说,千万不要因为这个而对我手下留情,因为,我们中间只能生存一个。我希望最后能和她公平对决。如果我们有幸都能活下去,我再找机会向她讨回这一剑。”

聂隐娘手上的动作有些潦草,微微涩然道:“她怎么说?”

柳毅有些自嘲地笑道:“她留给我一个赌约,她说,我们决不可能同时活着离开——然后转身离去。”

聂隐娘轻叹道:“置之死地而后生,真不愧为传奇中最好的刺客。”这本是一句诚心的称赞,却不知为什么,聂隐娘总觉得自己的笑容有些勉强,她深吸一口气,掩饰道:“然后呢?”

“然后?”柳毅微微苦笑了一下:“然后就是最后刺杀了。”

“我们的最后刺杀,就是在一个小小的孤岛上,杀死其他所有人。最后,我对决的恰好是她。那时她的剑术还远没有今天这样高,我和她一直打了半个时辰,两个人浑身是伤,就在我们在血泊中作最后挣扎的时候,主人出现了。他认为我们这组超出了期望,决定破例将我和她一起留下。作为破例的代价,他杀死了训练我们的人以及另一组的胜利者。”

“这就是我和红线的过去,一个很平庸的故事。”他长长叹息一声,似乎不愿再讲。

聂隐娘也不再多问,草草替他包好了伤口,站起身来,心中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这是他的过去,他和红线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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