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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六道系列·修罗道(52)

主人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多少年了,我又看到了你眼中的愤怒、仇恨,这本是我最欣赏你的。那天,看到你倚在柳树上那种绝望的神情,我本来非常失望,失望得心都痛了。”她的笑容中带上了几分赞许:“而今,我终于明白了,那只是你们计谋的一部分,很好,很好……我始终没有看错你。”

聂隐娘还未答话,柳毅打断她道:“我们至少知道了一件事,五年前,你中了红娘牵肌丹的剧毒。这种毒药本来决无可救,唯有传说中可以起死复生的云梦沉香能够暂时克制。以你的力量,或许能找到云梦沉香,然而你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你的身体会一天天缩小,直到宛如一个十岁的孩子,然后全身精血干枯而死。这种返老还童,要将骨骼肌肉生生压缩,想必你忍受的痛苦,决不比红娘、霍小玉轻。”

主人颔首道:“你们想得不错,现在,我看上去已经只有十一二岁,也就意味着,我剩下的时间至多不会超过三个月。”

柳毅道:“我知道你会遁甲传音之术,我们的谈话很可能被你听到,所以,我和聂隐娘演了一出戏。我们邀红线到水下对决。就在江底,我说服了红线,让她加入我们。你的遁甲传音术虽强,却是决不可能运用到水底的。何况……”

他的笑容中透出些许温暖:“何况,用画圈来交谈的方式,是我们小时候在小岛上约定下的,是只属于我们的方式。”

月色,如多年前一样,在他身旁轻轻流照,将他的白衣洗得片尘不染,透出一种脉脉的光晕来。

烈火岛,听起来多么酷热难当,实际上却长年冰雪笼罩。

十年前,月光大盛,万里寒光从积雪中腾腾反照,和漆黑的海波一起轻轻摇曳。

十数米高的孤崖如一只手臂,从海岸上伸展出去,一个紫衣女孩跪在崖边积雪中,也不知跪了多久,飘落的雪花将她的头发都染上一层皓白。

她的身体宛如石像一般,坚硬、执着。

师弟师妹们窃窃私语:“她又受罚了。”

师兄师姐们暗自摇头:“她握剑的姿势总是不对。”

师父鄙夷地说,这样握剑,出剑的一瞬间,剑尖会不经意地倾斜,这样下去,永远成不了一流剑客。

每到这时,紫衣女孩只紧紧闭起薄唇,不争辩,却也不改正。

于是,她常常彻夜跪在积雪中,望着远方的海波。没有人知道,她幼小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天幕和海波都蓝得发黑,唯有一轮孤月,突兀地挂在天幕中,几只惊起的海鸟发出凄厉的长鸣。

这景象并不美丽,却足以让人永生难忘。

另一个跪在不远处的白衣男孩,正偷偷向这边看来。

他就是以后的柳毅,也被师父处罚了,要在这里跪上整整一夜。

没有人知道,他是故意打碎了师父配好的毒药,因为他很好奇,这小姑娘,在夜深人静的海边,到底在干些什么。

难道说,夜晚的思过崖上,能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奇景,所以她才如此倔强,甘愿一次次受罚?

月已中天,凛冽的寒风让小柳毅全身颤抖,饥饿、疲倦交替袭来,他拥起薄薄的衣衫,心底不由有些后悔。

在自己小小的木板床上美梦该多好,何况明天又要接受残酷的训练——每人必须游到数里外的琉璃岛下找回一颗鸽蛋大的蚌珠。

那片海域里有八脚巨章、有白鲨、有各种各样的海底巨怪。

彻夜未眠,明天难保会神志恍惚。而一点点恍惚,都可能意味着受伤、死亡。

烈火岛上,死亡是最常见的事,他们每月都能看到死去的同伴被扔到海里。

他冒了巨大的危险,来思过崖上探察,结果紫衣女孩却只是静静地跪在雪地中,一动不动!

他不禁十分失望。

他终于忍不住,开始对那女孩子讲话:“你为什么经常到这里来,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么?”

冰雪下,紫衣女孩似乎冷冷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没有。

柳毅还想再问什么,却发现,师父满脸怒容地站在面前。

这句话给柳毅带来了灾难。

罚跪的时候,是绝对不许交谈的。因此,受罚的期限延长到了一个月。

一月中,柳毅渐渐学会了以跪着的姿态睡觉,然而也有被寒风吹醒,百无聊赖的时候。于是,他发明了一种新的方式,和紫衣女孩讲话。

他在雪地上写字。

一开始,他还是将每一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写满了,等着紫衣女孩回答,可紫衣女孩只是冷冷看着他,柳毅没办法,只得擦掉又写。

到后来,他发现女孩似乎根本不回应,就不由写得越来越潦草起来。他心中忍不住骂道,难道这丫头是石头,是哑巴,还是根本不识字?

再到后来,他就只是一个一个地画圈了。

反正只是为了解闷,反正只是写给自己看……

主人冷冷的声音,将柳毅从回忆拖回了现实:“她看懂了?”

“是的,”柳毅点头微笑道:“其实——”他的声音显出一种难得一见的温柔:“其实,她一直都懂。”

他的目光投向主人:“然后我按照计划,和红线决斗,再装了三个时辰的死人。按照刺青,我应该是被水中蛟龙所杀,因此,我断定你会出现,来将我的尸体搬到霍王府的蛟龙潭,重新摆放一次。”

主人微笑道:“不错,然而别说装死,就连王仙客的龟息术也骗不了我的眼睛,聂隐娘用针刺你穴道的时候,我就在不远处,决不容你们作假。想必你还服下了什么断绝气息的药物罢?”

柳毅道:“正是红娘的还情丹。”

主人望着江水,微笑道:“果然。若是一月前,这样的伎俩根本不可能逃过我的眼睛,但是如今,牵肌丹已经开始损伤我的心智和精力。”她脸上露出一些倦意:“我真的是太执着,执着于要将每一个结局,都写得那么完美,其实,早点完卷也好,因为我实在太累……”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从发髻中抽出一柄短剑,缓缓拉伸出去,直到成为一汪三尺秋波,在她手中不住流动。

她回头对红线微笑道:“十年前,我传你剑法那刻起,我就知道,你会成为二十年来,第一个逼我用剑的人。”

唰的一声轻响,她手中的长剑流水一般展开,月光缓缓从剑上流淌而过,仿佛得到了月色的滋润,长剑铿然一声龙吟,绽放出妖夜白莲般的灿烂光华。

“此剑名为‘天河’。二十五岁那一年,我曾以之对决魔教教主,一战之后,被我尘封至今。”她淡淡笑道:“没想到,我最后还是要用它来终结这篇我亲手写下的传奇。”

她话音甫落,手中长剑突然一横,剑光如瀑布一般飞泻,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夺目的白光从她手中腾起,游龙般直冲天际,而后再如星河倒垂,卷起万点银光,一路崩泻而下!

银光如水花飞溅,将周围卷舞的红叶片片洞穿。四周寒风嘶啸,真宛如置身一川巨大的瀑布下,连身形都要被卷袭而至的水气吹倒!

红线注视着那道剑光,眼中的紫光逐渐燃烧,最终变得灼热!

这是一个绝顶的剑术高手,在看到另一位绝顶高手时才有的神情。

这是赞叹,是激赏,是欣慰,也是不屈居人下的傲慢!

红线双手握住长剑,身形高高跃起,全力向那垂落的星河劈去!

天河激荡,红线的衣衫都被溅起的银光撕裂,但她手中的长剑依旧稳如磐石——就算面前真的是九天之上垂落的星河,她也要将它完全劈开!

主人只手握剑,静立在狂风中,棕黄的碎发被猎猎吹起,但她的表情并没有分毫变化,淡淡道:“这一招名唤‘卷舞天下’,是你十五岁那年,我亲手传给你的。你能将它练到这个程度,已经远甚我所想。”她轻轻叹息了一声:“然而,你还是胜不了我。”手腕微沉,天河剑微微一震,一道极亮的光芒从剑尖冲天而出,瞬间在空中旋转开去,红线只觉胸口劲气一滞,长剑竟被生生逼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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