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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六道系列·修罗道(61)

那些最蔑视我的师兄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登上了西麓画院次席画师的宝座。此后,他们不止一次在烈日下,皓月下,大雨中反复观摩我描绘的长卷,他们嫉妒得发疯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一次次感慨上苍为什么不让这样的杰作诞生在自己手中。

只有我才知道,那幅画是怎样诞生的。它不光凝结了我的心血,还有我弟弟那仅仅六岁的生命啊。那一夜,我落下的每一笔,都仿佛镌刻在他脆弱的生命上。

是的,我就是这样,一笔笔将他镌刻成了永恒。

虽然我得到了画院的认可,但外界对我仍或多或少有着怀疑。找我作画的人并不多,富可敌国的梦想虽已有了指望,但还没有实现。

这时,另一个机会来了。由于非衣画师的离去,为新任花魁写生的任务落在了我的身上。本届花魁歌帆姑娘,惊为天人,比秋鸾更美,脾气却也更大。她拒绝见我,而是一心一意等待着非衣回来。久等无望后,她也偷偷找过别的画师,但画出来的作品却是看一眼就撕了,她甚至绝望地宣称,世间没有人能复写她的美貌,除了非衣。

于是我拿出当时所有的积蓄,化妆成客人,去见了她一面。我只看了她一眼,便埋头开始作画。

我画的是一个侧影。

似极了歌帆的侧影。只有我知道,那清丽绝尘的侧影,并不属于歌帆,而是属于千百年前的传奇中人。

传奇是遥不可及的,却也是每个人的梦想。将凡俗中的烟花女子画为仙子,就须让她活在传奇中。

千百年前,唐人的传奇,传奇中人的神仙风骨,带着不可抗拒的魅惑,成就了歌帆的美,这必定是她无法想象的清艳。

不出所料,此画完工的时候,歌帆轻轻瞥了一眼,就禁不住惊呼出声,她再也顾不得矜持,赶到我身边。我不动声色,缓缓举起烛火,请她仔细查看。随着烛影摇动,她一路惊叹,赞赏不已。

这时,我的手微微倾斜了一下,一滴烛泪滴到画中人的眸子上。

歌帆心痛得惊呼连连,赶紧小心翼翼地将烛泪刮去。我却在她身后微笑了。

歌帆之美,犹在于眸子颜色较常人为淡,其中水气氤氲,如春潭化冰,不可言说,更万难描摹。然而这一滴落下的烛泪,拭去后恰恰会减淡丹青底色,浸透宣纸后,留下淡淡痕迹,却正好是传神写照之笔。

从那之后,没有人怀疑,我是当今独一无二的画师。

也许多年以后,能有画师模仿我滴蜡的伎俩;甚至,他还能模仿到我的笔墨技艺,但他模仿不到我的心。

因为,每一次,我都将人物当成传奇中人来画。

我为我笔下的每个人物都找到了最合适的唐传奇,所以才能洗去她们的俗尘,而带上传奇的色彩,所以,才有了与众不同的意义。

我渐渐成为蜚声全国的画师,甚至非衣的名字,都因我的崛起而渐渐被人遗忘。

当我有了足够的钱之后,我重新安葬了弟弟。六寸厚的金棺,尺二银椁,奇珍异宝,陪葬无数。

我开始了一生中最为辉煌的岁月。锦衣玉食,香车宝马,对我而言都是唾手可得。然而,树大招风,我奢侈、张扬的做派,以及不近人情、恃才傲物的性格,几乎给我带来了杀身之祸。

天罗教长老爱女是我疯狂的崇拜者。她瞒着父亲,远赴千里来到画院,只是为了见我一面。我那时极不愿意和江湖中人打交道,只得早早躲了出去。

当我回来的时候,却在房中发现了她的尸体。

我知道是有人陷害我,但却百口莫辩。

女孩被虐杀致死,手段之残忍,早已犯了众怒。天罗教出动了几乎所有高手,七日内要取我人头。为了活命,我只能抛弃优渥的生活,再次在山林中躲藏。

然而这次与以往不同,那些神行绝迹的武林高手很快发现了我的踪迹。我再次被逼到了悬崖上。

我记得这正是多年前,我抱着弟弟来到的那个悬崖。

既然一切都有天意,何妨在此结束。

我大笑着跳了下去,因为,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弟弟在云雾的对面,微笑着等我,一切繁华、苦难、快乐都已结束。

可笑的是,我并没有死。当我从厚厚的藤萝中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又幸运的邂逅了另一个传奇。

山谷中空无一人,似乎百年没有人踏足,在峭壁上的一个小小石穴深处,我发现了一个唐时剑仙的衣冠冢。里边留下了一柄剑、几卷书。

剑名天河。书名传奇。

我不知道这位剑仙姓什么,只知道所有的遗物上都刻着一个“铏”字。

我在这个山谷中生活了整整七年。在崖壁上作画,在月光下习剑。

第七年中秋,我的剑终于能一如其名,天河般从山谷中倒悬而下。

于是,我劈开谷底隧道走了出去。

在我二十四岁那年,我第二度获得了新生,从蜚声天下的画师,变为了武功盖世的剑客。

于是我再度拥有了财富、名望、地位,一切的一切。

一年后,我以天河剑对决天罗教教主。虽然只是平手收场,但天下已没有人敢向我挑战。

除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白发老者。他明知不是我的对手,但是还是邀我决战。我并不想杀他,但是我手中的剑感到了他绝望的杀意,于是剑化长虹,刺入了他的胸口。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女孩的父亲。

他坚信我就是凶手,宁愿拼死一战,也不容仇人逍遥法外。

我将长剑从他体内拔出的那一刻,突然理解了他。理解他对女儿的爱。

若有人杀了我的弟弟,我也会不顾一切为他报仇的,无论我是拿着天河剑的绝顶高手,还是当年那个怀揣生锈匕首的小女孩。我们的心是一样的。

我突然感到,我杀死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自己的过去,是心中最后一点良知。

我伏在血腥中不住呕吐。从那之后,我再不愿与人决战。江湖中人总是力强者尊,杀人不过是一件寻常的事,然而谁又知道,这杀戮后边的正义,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那段时间是我最消沉的日子,我沉浸到对自己的自责与对弟弟的无限思念中去。

我躲入阁楼,成天烂醉如泥,无法作画,也无法练剑。

然而,命运之神是无法纵容我这样消磨自己的。因为它交给我的使命,我还远未完成。

一日,我稍微清醒的时候,收到了一张来自玄玑谷的请帖。玄玑谷,是当世最负盛名的机关制造流派,玄玑谷主人,则是天下唯一的机关术大师。

谷主说,他看到了多年前我为歌帆绘制的写真,折服于我的画技,只是当年的歌帆远非天下绝顶的美人,我用绝顶的画技去描摹了这样一位庸脂俗粉,实在让人遗憾。而玄玑谷中有一位真正的绝顶美人,希望我能去为她作画,让她的美貌与我的画技一样,流传千古。

那时候的我,却因为终日醉酒,连画笔都要拿不住了。

但我最终还是挣扎着收拾行装,去传说中的玄玑谷见这位绝代佳人。

天下至美之景,至美之人,对每一个画者都有着秘魔一般的吸引力,我的身体虽然已被美酒侵蚀,但我的心还荡漾着画者的血液。

我坐在玄玑谷的大殿内,无数华服美人在我身旁来回穿梭侍奉,每一个都艳丽绝俗,都比歌帆更美,然而,她们都不是真人,只是机关人偶。

我对传说中谷中的第一美人更加期待。

玄玑谷主邀我入内室。他坐在我对面,脸上戴着一方木质面具。墨色的大氅让他显得庄重、威严,但面具后的目光却是如此温和,宛如流水一般,让我烦躁的心也渐渐沉静。

我们彼此注视了良久,都没有说话,这是天才和天才之间才有的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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