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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音流韶之梵花坠影(87)

但最终,他想要的,却不过是个白骨支天的世界。

这个世界中,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一位孤独的魔王,不需要臣民、随从、敌人,甚至朋友。

只要满地尸体。

那一刻,他不再相信,魔王会在地狱的深处,蜕化成天使。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剑,一字一字道:“卓!王!孙!”

卓王孙的脚步倏然停住。

最伟大的胜利矗立在他面前,伴随着遍地尸体。只要他轻轻伸手就可以触摸。在死亡面前,他是唯一的王者。

但就在那一刻,他的心却感到一丝隐痛。

杨逸之漆黑的瞳孔,是陌生的。他从未想到,他在杨逸之身上,看到这样的目光。

那不再是嵩山之巅,与他击掌为诺时的自信;也不是御宿山上,与他相约饮酒的温文;也不是洞庭湖上,与他对弈剑风的潇洒;更不是绝域雪顶,与他执剑对决时的沉静。

他如是天使,此时已羽翼漆黑,因仇恨而堕落。

他如是月光,此时已遭阴影遮盖,因愤怒而有了残缺。

他与他之间,一切成空,只余下刺骨的敌意。

--“还记得么?我曾说过,我们会一起饮酒的。”

却是,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了!

卓王孙有一丝怅然,他抬头,正看到残阳如血,将整个战场照得透亮。

隆隆的战鼓,风雷般的炮声,悲壮的战号,骨肉撕裂的碎响,嘶哑的惨叫,在这一刻都静止下来,世界宛如笼罩在一层透明的尘埃中,惝悦迷离。

尸骸遍地,白骨支天,战车的碎片,城墙的残垣、败草、朽木、秽士,碎石在无边的战火下熊熊燃烧。

平壤城前的平原上,十里赤地,倭军与飞虎军已全军覆灭,阿修罗之炮漫天炸开,仍在追逐着剩余的明军。平壤城痈一片斑驳,华音阁弟子操纵着炮火,他们的鲜血亦染红了城墙。

那一刻,卓王孙仿佛能看到所有人仇恨的目光。

倭国人恨他。他开启炼狱的力量,将十万人命顷刻之间化为劫灰。

高丽人恨他。哪怕他带领他们取得胜利,保住国家,他们毕生无法忘记临海君那张狰狞的脸。

明朝士兵恨他。他们奉他为主帅,曾跟随他血战,而今他却不惜用十万人命,为他的怒火殡葬。

武林人士恨他。他们怀着一腔热血,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国度,却因他埋骨他乡,死不瞑目。

华音阁的弟子呢?他们是否也恨他?恨他将他们拖入这场战争,恨他将华音阁千年基业恣意败坏?

四周寂寞,唯有公主临死前的话响彻在耳边,一如命运苍老的吟哦:“赢得这场战争后,你将一无所有。”

卓王孙心中惕然而惊。

残阳如血,照出满目荒凉,唯有他还站在战场上。

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

尸体积天,血流漂杵。十里战火,遍地赤红。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只剩下茫茫劫灰,在他身侧飞舞。

却是那么孤独,寂寞。

如此,他拥有天下,又能向谁夸耀?他令天下缟素,又有谁真正悲伤?他纵然天下无敌,却能向谁诉说?

第一次,卓王孙的目光竟有了一丝茫然。他低头时,正迎上杨逸之的眸子。

那眸子中亦住着神魔。

卓王孙良久无语。他知道,多年的争斗终于有了结果,他亦可收获另一场战争的果实。

这个温润如玉的白衣男子,终于因愤怒而失去了一切风仪、理智、冷静,变得不再像他,变得失去了可以和自己对抗的风月之姿。

他有信心,可以在三剑之内将他打败,彻底摧毁,彻底践踏。让他清明如月的骄傲,在自己身前化为尘埃。

但不知为何,卓王孙的心中有了一丝痛楚。

痛得连胜利都无法触摸。

不,他不能和他一战。他不能摧毁他。

他是他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在这个战场上,他已失去了一切,如果没有他,他将永生寂寞。

卓王孙俯视着杨逸之,看着他那张浴血的脸,看着他目光中深深的创痛。这一刻,他的心中竟也感到同样的痛。他忽然明白,杨逸之一直忍让,有多么艰难,多么珍贵。当杨逸之最终决定对他挥剑相向时,脸上为什么那么悲伤。

他突然觉得,在这个男子的创痛面前,一切都不再重要。

这一次,是否该让他忍让,换他成全?

这一瞬间,他心底泛起了一种奇怪的念头。

--原来,和他相比,天下缟素,也不过是一场儿戏。

他抬头望天,轻轻挥手。

隆隆炮声不再响起,劫后余生的人们喘着粗气,惊骇地望着天空。

化音阁弟子默默地站在平壤城墙头,将阿修罗炮调转、封印,而后无声而迅速地,收拾着同伴的尸体。

卓王亦亦看向天空。如果小鸾在那里凝望着这一切,知道他终结了这场杀戮,也终结了这场天下缟素的游戏,会快乐么?会悲伤么?

在即将收获胜利的前一刻,他放弃了数月经营,放弃了十万生命换来的战果。慈悲么?残忍么?

卓王孙透过滚滚硝烟,望向天际尽头最后一缕晴空,那里似乎有轻灵的彩云在飞翔,纤细、脆弱、通透如琉璃。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怆然一笑。

终于放手。

这一切,杨逸之却已看不到,他只是死死握住长剑,冷冷看着他,等待着一击制胜的机会。

卓王孙低头注视着他,轻轻叹息:“你知道么?”

“杨大人……已经死了。”

杨逸之挺立的身体猛然一震,刚刚凝聚起的劲气猛然失去控制,钻入了心房,狂猛地轰炸起来。他一口鲜血喷出,颓然跪倒在地上。

天宇浩茫,他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令自己站起。

他痛苦地跪在泥泞中,感到黑暗与血腥宛如狞厉的毒蛇,拖着自己向深渊中急速滑落。深渊的尽头,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凝望着他,默默无语。

地狱的烈火吞噬着老人,那是他所犯下的所有的罪孽。叛国、忤逆。每一项罪名都是凌迟,鞭笞着老人的灵魂。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能拯救。

再做什么,再坚持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忍不住凄厉地唿喊出:“父亲……大人!”

于是,平壤城之战终结。

第三十八章 江山萧瑟隐悲笳

天守阁中。

淡淡的纱垂下,就像是秋雾,笼在仲夏的炎热中,带来一丝清凉。

茶烟已经散了,茶水已凉透。

赤眉火瞳的男子枯坐了整整一个时辰,却没有品一口茶。往日飞扬跋扈的王者之姿,此刻也已黯淡。

相思静静地看着他,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令天的平秀吉,与往时不一样。

他更像是一个人,而不是神魔。

她没有说什么,此时此刻的宁静是那么难得。这场战争,已经碎了她所有的一切。离那场婚典已过去了那么久,一想起来,心依旧痛得快要碎掉。

“这场战争……”

平秀吉忽然开口,打破了天守阁上的宁静,也让相思吃了一惊。她看着平秀吉,这位霸者的脸上,竟流露出颓唐的气息。

“这场战争,已不是我想要的了啊。”

他缓缓端起了茶碗。茶碗冰冷,就像是已经熄灭了的炭火。

“我派遣十万大军,围守在平壤城外,今日的一战中,已全军覆没。”

相思一震,她虽不关心军事,这些日平秀吉与她讲解战况,她也大致知晓,围困平壤这十万精兵实在是倭军在高丽的主力。如今全军覆没,倭军可以说已遭重创,到了崩溃的边缘。

难道,战争就要结束了么?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没有喜悦,只有深深的迷茫。

平秀吉却没有像平常那样,敏锐地注意到她的神色异样,只因同样的迷茫也出现在他眼中:“卓王孙派去征讨东海李舜臣的部队,大败。部队的主帅,是李如柏。卓王孙给了他精良的装备,却没给他作战计划,甚至,连一点授意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