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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音流韶之梵花坠影(96)

相思依旧一动不动。

直到杨逸之将她轻轻扶起,她依旧没有知觉。

她的心已经死去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

杨逸之静静地看着她,久久沉默。

他从地上拾起那件绣满莲花的嫁衣,入手冰冷而沉重。

最上等的蚕丝细如毫发,每一根都有不同的颜色。而如今,这些千挑万选、千针万线绣出的莲花被雨水沾染,斑驳零落,在底色上染成一片颓败,让人不忍卒睹。

恰似她眼中一切成空的荒凉。

就仿佛晨起时精心描画的妆容,却终日空对鸾镜;耗尽了所有梦想的少年心事,到头来两手空空;用漫长的一生去等待的短暂花期,却在风雨中零落为泥。

杨逸之轻轻叹息,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披在她身上,一点点扣上。

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错,那么宁愿承担所有的罪责;为抹去她眼中的伤痛,他宁可付出灵魂为代价。

他拉起她的手,跪在灵堂上,跪在他父亲的灵柩前。

他抬头,一字字昭告天地,昭告亡灵,也昭告之后的无尽岁月。

“杨逸之,愿娶相思为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这句话,他曾想过千万次,如今终于说了出来。而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些盘亘在他心头的抑郁、痛苦、失落、迷惘都被一并封存,只余下一片空净。

还有那抹水红色的影子,第一次,离他如此之近。

他心中甚至有了一丝欣喜,因他知道,昨夜的一切并未改变她在自己心中的洁净。她仍然是他的天女,一尘不染。不同的是,此后她的天宫将由他一手缔造,悉心守护。

他握了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微凉。

原来,他寻找了那么久的救赎,就在这里。

明亮的晨光照耀着灵堂,万籁寂静,他在等在她回答。

这一刻,他的心宁静而虔诚。只等她轻轻点头,或淡淡微笑,或一个默许的眼神。

从此之后,她便是他的莲,他将擎她在手,看她盛开。他可以为她退隐山林,不问世事;他会一心一意对她,绝不让她生活在别的女子的阴影下;他接受他的一切,不会去在乎她之前爱过谁,曾被谁留在身边。

他只会好好守护着她,不再让她流泪。

相思的眸子依旧一片默然,却将手轻轻抽了回去。

杨逸之的心在下沉。她为什么会拒绝他?

难道她主动来到他身边,投入他的怀抱,为的却是一场拒绝?

然而,他并没有时间去想清楚这一切。灵堂的大门已被轰然推开。

卓王孙静静地站在门外。晨风吹起他青色的衣袂。满天繁霜似乎都因他的到来来惶然退避,只要稍微慢上一点,便会在他身周三丈内碎为尘芥。

杨逸之不假思索,将相思拉到身后,一点点站起身。

这一刻,相思依旧漠然望着前方,仿佛卓王孙的到来,也没有将她惊醒。她长发披散,身上还披着他的白衣,凌乱的衣衫下,隐约露出赤祼的肌肤。

卓王孙却没有看两人一眼,径直走到杨继盛灵前,缓缓点了三支香,然后躬身三拜。

香火幽暗,映出牌位上一点幽红。

杨公继盛大人之灵。

这几个字,不禁让杨逸之心中一恸。

这时,卓王孙转过身,一字字道:“出你的剑。”

杨逸之缓缓道:“跟我出去,别在我父亲灵前。”

卓王孙冷笑:“你似乎现在才想起来,这是你父亲的灵柩!”

杨逸之断喝道:“出去!”

卓王孙没有回答,只是猝然抬手。一道青光如长虹贯日,从他袖底逸出,狂龙般扫向杨逸之。青光过处,天地崩塌,砖墙、地板、灵幡、祭幛尽皆化为碎屑,被青光约束成一道乱舞的龙卷,从他身前,向狭窄的灵堂寸寸推进!

杨逸之抬起手,正要抵挡,却发现那道青光已到了眼前,他来不及多想,本能地用身体挡在灵柩前。

砰然一声闷响,他整个房子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在灵柩上。厚厚的檀木棺椁,竟被砸开一道巨大的裂隙,碎屑纷飞!

卓王孙一震--这一剑仿佛击在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身上!

他与杨逸之交手多次,深知这一招虽然强大,但并非致命。杨逸之若施展风月剑气,完全可以挡住。这样他便可以出第二剑、第三剑,直至置他于死地。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招竟击在了实处。

卓王孙不禁皱眉。如杨逸之这样的绝顶高手,就算来不及还击,风月之力也会自动护体,让他不至于重伤。但刚才,他的防御明明已找到了最恰当的时机,他的手也放到了最恰当的位置,风月光华竟没有半点凝聚。

若不是他收束得快,刚才那一招足可以让杨逸之粉身碎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卓王孙逆鳞之怒也不由得暂熄,错愕地看向杨逸之。

杨逸之艰难地撑起身子,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掌心,他眼中的惊骇在慢慢平复。

他明白了一切,却并不感到悲伤。

只是解脱。

他缓缓将身上的木块挪开,低头咳出一口鲜血,平静地道:“梵天宝卷的秘密,在于修行之时,必须纯净无瑕,并将全部身心献给梵天,从始至终,断绝欲念。一旦违犯,这种力量便会失去。”

他微微苦笑,抬头看着他,目光中没有一丝波澜:“如今,我已失去了这种力量。我不再是武林盟主,也无力做你的对手了……”

卓王孙看着杨逸之,满心怒气无法宣泄。这番话,无疑坐实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也击碎了卓王孙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

他多么希望,眼前这个白衣男子还能和从前一样,凝聚漫天风月和他一战,一次次失败,也要一次次挺剑而起,倔强而执著地站在他面前。他来这里之前,已想过千万种打败他的方法。他要堂堂正正地打败他,让他败得彻底,败得一无所有。

却不是现在这种局面!

他看着杨逸之,握剑的手竟有了一丝颤抖。

如今,当这个白衣男子,他生命中唯有的对手,已失去了一切力量,成为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身负重伤。

他要拿他怎么办?还能施展出天下无敌的剑法,恣意洞穿他的骄傲么?还能一次次击溃他的反击,折磨他的灵魂么?

那一刻,他的心竟有些茫然。

杨逸之淡淡道:“从今而后,你天下无敌,无攻不克,无求不得。芸芸众生,再没有人可以做你的对手。”

“恭喜你达成夙愿,从此独享天下。”

他说的是事实,卓王孙心中却没有一丝的喜悦。杨逸之平静的话语,仿佛在他面前展开了一幅悲凉的图卷--他即将征服的,并不是勋业版图上的无限广大的帝国,而只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荒原。

从此之后,没有对手。

没有了朋友,没有了爱人,连唯一的对手,也不复存在了么?

杨逸之回头看了看相思,轻轻道:“你赢得了一切,就请放我们走吧。”

卓王孙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身上的白衣从熟悉变得陌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仇恨,没有怨怒,没有嘲讽,平静而诚恳。

仿佛一个没有力量的普通人,在乞求陌生而强大的魔王。

卓王孙猛然一惊。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世界竟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失去了控制,仿佛沦入了一个陌生的空间。他必须将一切拖回熟悉的轨道,才能重新掌握这一切。

“走?”他凝视着杨逸之,冷冷一笑,“真是妄想。”

他的目光锋利如刀,寸寸剜割在杨逸之脸上:“我只在奇怪一件事。你为什么还不求我?求我让你死得快一点?”

这种威胁的话,他以前从未说过。此刻不知为何说了出来,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

杨逸之低头一笑,挣扎着从血泊中爬起,平静地直起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