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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客栈五之飞龙引(14)

那人看上去颇为怪异。他身上的白衣极为宽大,似乎连袖子、衣襟都没有,只是一整块的布,从肩上罩了下来。这等装束极为罕见,只是那人身材高挑,这白衣上面又用极淡的丝线绣满了山川图像,看去古意盎然,如此穿在身上,竟然大有山中高士之风。只是他头上戴了顶极高的帽子,脚上穿了一双木屐,却赤着脚,不着袜履,显得未免有些古怪。他不看那灯,也不管郭敖两人,目光平平直视着,一动不动,就如泥铸的肖像一般。

沈清悒微微有些奇怪,看那人的装束,似乎不是魔教中人,但在此非常时期忽然显身武当,只怕未必安了什么好心。当下与郭敖悄悄地立住,暗暗观察那人究竟在做些什么。谁知等了许久,那人仍是不动,就仿佛给别人点了穴一般。但郭敖凭剑气隐约觉得他周身血脉运行极为正常,不由大惑不解。

再等了些时,终于沈清悒有些不耐,突然从藏身之地站了起来,走到那人面前,大声道:“喂!你在做什么?”

那人身子一阵颤抖,仿佛吃了一大惊,期期艾艾的道:“你……你能看见我?”

沈清悒听了他这白痴一样的回答,心中更是烦厌,大声道:“你这么大个人在这里,我怎么会看不见?”

那人呆了呆,不再回答沈清悒,自己昂了头,喃喃道:“看来又失败了。本来我看他们远远缩在树窠子后面,好像看不见我一样,还以为这次的方法对了呢。”

沈清悒不耐烦道:“你还没回答我你刚才在做什么?”

那人满脸失望,意兴萧疏地道:“我在练隐身术。”

沈清悒愣了愣,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她一笑起来便极为张狂,前仰后合,与她的容貌极不相合。那人板住了脸,冷冷道:“有什么好笑的?”

沈清悒道:“你想学隐身术?我教你!”她的身子一抖,突然就从那人面前消失了。那人淡淡道:“这是轻功,不是隐身术。”突然出手,凭空卷起一阵气流,迅速涌卷而成漩涡,向一边的树背后击去。还不等他击中,沈清悒便跳了出来,吃惊道:“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那人道:“这点小伎俩,慢得跟乌龟爬一样,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沈清悒看着他,脸上的惊容更盛。她的轻功并不是乌龟爬,不但不是,而且据钟石子一次喝醉了酒后说,她的轻功足能列到江湖中前五十名内。江湖中人何其之多,能厕身前五十名,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了。所以她可以凭着藏在烟火中的毒物和轻功,就可以一举杀死武当清远。但现在这个披着破布、带着高帽的小丑,竟然说她的轻功是乌龟爬!沈清悒怒了。

她冷笑道:“自己砸昏了脑袋练隐身术的白痴,有什么资格谈论我的轻功?”

那人看了她一眼,道:“你不相信隐身术?”

沈清悒继续冷笑:“凡是有点常识的人,都不会相信的!”

那人道:“你过来摸摸我。”

沈清悒啐了一口,道:“你想得倒美。”

那人摇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过来摸一下我的衣袖,就会知道你以前的想法是多么可笑了。”他将长得足足可以扫到地的衣袖举起来,直伸到沈清悒面前。沈清悒见他说得神秘,忍不住好奇心发作,伸手轻轻向他的衣袖上探了过去。奇怪的事情便在这时候发生了。

那人明明好好地站在那里,等到沈清悒的手指刚要碰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倏然就消失了,同时他身后一丈处,却出现了一模一样的一个人。依旧是那么沉凝地站着,依旧是手臂平伸,等着她去摸。

沈清悒呆住了。她无法形容刚才她的手指触摸到那人衣袖时的感觉。仿佛这个人是由薄如云烟的琉璃聚而合成,随着她轻轻一触,通身的琉璃便全都涣散成碎片,消失于无形。而在同时,神的力量又造出了一个完全相同的人,轻轻地将他放在一丈远处。她发誓那人从头到脚都没有动过分毫,她先前看到的跟现在看到的都不是幻觉,但不知为什么,连声音都没有,便随着她这么轻轻一触,那人的位置就此更改。

这实在是种很惊人的变化,惊到沈清悒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而现在,却不得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些她想都想不出来的神秘的力量!

那人看着她吃惊的样子,微笑道:“现在你肯相信隐身术了么?”

沈清悒很想摇头,但她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那人道:“其实也没什么,这不过是奇门遁甲的一种而已。只要你了解了其中的奥秘,便不再会觉得有什么神秘的了。”

沈清悒情不自禁地又点了点头。那人道:“今日虽练不成隐身术,但是会到了两位好朋友,山居寂寞,倒也足慰寂怀。”

沈清悒道:“你在这山里住?”

那人道:“不错。这里是武当山的后山,素少人来,极为清静。走吧,我请你们到蜗居作客去。”

沈清悒正觉在涧水里泡了半天,通体难受,很愉快地就答应了。那人望向郭敖。郭敖剑气闪动,在他身上探了探,却觉他身上空空的,竟似连穴道、经脉都没有一般,不由吃了一惊。那人似乎知道他在做些什么,脸含微笑看着他,并不说话。郭敖的兴致却也被引起,抱拳道:“如此便打搅了。”

那人伸手将树丫上的灯笼取了,当先带路。就见他阔长的衣袖飘飘披拂,带着两人在树丛里左一盘,右一旋地走着,明明看上去草莽横生、荆榛密布,但随他渐渐行去,就似乎揭开了一个崭新的天地,荆棘莽草中生出一条路来。两人倒也走得并不难受。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候,那人笑道:“到了。”

郭敖跟沈清悒抬头看时,却什么都没发现。面前依旧是树木丛生,哪里见什么厅堂院落?难道此人惯与飞鸟栖息,野兽眠宿,竟是位梅妻鹤子的山中野人?两人正疑惑间,就见那人从怀中抽出一截极小的玉槌来,在一株大树上轻轻地敲着。玉、木相击,扑扑的并不怎么悦耳,但音声暗暗相合,竟似乎是首很古老的曲子。两人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突然“咯”的一声轻响,那株大树突然从中间裂开,两片树干缓缓分开,竟似是一扇门一般。方才那大树后本什么也没有,依旧是榛莽荆丛,但从那裂开的大树中间看去,却依稀是个小小的整齐的院落。沈清悒呆了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头戴高冠之人,已经在微笑揖客了。

沈清悒微一犹豫,那人微笑望向郭敖。郭敖却不管许多,一脚就跨了进去,也不管有什么机关没有。那人目中露出一丝赞赏,跟着走了进去。沈清悒一咬牙,也跨进了大树中间。

进来了之后,却丝毫不觉有异。这小小院落就建在树林中间,除了极为清幽寂静,看不出任何的不平常来。院子周围是很矮的墙,仿佛一举步就可以跨出来。沈清悒不禁又有些大惑不解,这院子虽然不大,但终究是院子,怎么在那人打开大树之前,就没有发现呢?回头看时,却不见了什么大树,那人缓缓将两扇漆着红漆的大门关上,缓缓领着两人向厅中走去。

那厅的四角是四棵大树,厅便倚树而建,采椽不斫,坐于中间,满身都是逼人的绿意。一带竹槽从厅壁上引过,槽中淌着清澈的泉水,旁边放了大小扁平的几个陶碗,随人取用。那人招呼郭敖与沈清悒坐下了,长揖道:“两位宽坐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径自进了内室。

沈清悒悄悄道:“你看他像什么人?”

郭敖沉默片刻道:“他是主人。”

沈清悒道:“主人?”

郭敖道:“招呼客人的主人。我们是客人。”

沈清悒白了他一眼,道:“我看你脑袋也被水冲坏了。”

须臾那人走了出来,却换了一身衣服。那个高高的帽子取了去,头发在脑后随意挽了个髻,用玳瑁簪子簪住。没簪住的,便长长地披拂了下来,一直垂到他的腰际。身上一袭麻衣胜雪,用一条血红的带子扎住了,红白相映,看上去极为醒目。更衬得他挺拔秀颀,当真如闲扫落花的仙人。他笑道:“山居简鄙,佳客远来,只能煮些茶以相待了,还望勿嫌简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