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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4)(27)

杜明峰说大年初七的时候有一个校友会,是初中同学的聚会,你能否再回来。小末犹豫了很久,终于找了个理由推脱。挂断电话的一刻,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诺大的胎记,像折翅的蝴蝶,再无力飞行。

她嘤嘤如蝉蜕一般哭泣起来。

谁想,这泪水噎进心里去,就蔓延了整整一年。

然后,小末和老友诺诺在电话里细数往事,才知道,杜明峰要去德国,他争取到了学校里为数不多的留学名额。

诺诺说,小末,上次的校友会你没来,我们把那个阶梯教室搞得天翻地覆。杜明峰竟然唱周蕙的歌,就是那首,好想好好爱你。笑死我们了。你不知道他当时的表情有多怪异,可是只有我看见,他唱完之后躲到角落里偷偷抹了眼泪,真的,我发誓我没有说谎。真奇怪。

小末握着听筒,只觉得自己掉进了尘埃里去。她不再挣扎,只是倦了,累了,安静听诺诺说完每一个字。然后决然睡去。她在梦里看见杜明峰,依旧是年少时的米黄衬衫,水里雾里地对她说,其实你长得挺好看的。

挣扎过后,小末还是决定给杜明峰打电话。那头响了很久,突然有激越的声音过来,他说,小末吗?

小末说,是的。

杜明峰说,我已经在机场了,能接到你的电话,真好。然后就是一通彼此的客套和祝福。

但小末终还是忍不住,问,你走了,刘夕夕怎么办?

杜明峰很显然愣了不下五秒钟,然后轰然笑起来,他说,那丫头有胳膊有腿的,能怎么办?

可她是你女朋友,总会有难过的吧?

杜明峰收敛了笑声,郑重其事地,说,夕夕是我的知己,即,死党。

这个可能性,小末曾经希望,谁想及至真的得到,她反倒没有悲喜之间太大的落差。其实一直明白,和杜明峰之间,始终存在的,是一种心口难开的枷锁,让彼此看不清对方,从而一再错过。更何况,如今又多了一个大洋彼岸,一个比一米八九和一米六零之间的差距更为遥远的距离。

小末说,你要保重。

杜明峰说,你也是,欧远是个不错的男生,他应该,一直对你很好。

话一传出,小末终于明白,杜明峰那么迟疑的原因,竟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误会。她再端不起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郁结,沉默了,沉默了,把手机贴在耳边只顾流泪。那泪水,淹没了声线,淹没了视线,也淹没了耳鼓膜,她恍惚和外界隔离了。

杜明峰,对不起,小末哽咽着说,我喜欢的,其实一直,一直都是你。

但小末并不知道,杜明峰因为许久没有听见她说话,以为电话断了线,早按了结束键。

他真的,要走了。

【一】

我叫弄影。花弄影。是倚楼卖笑的风尘女子。

一个月前,我到扬州。入了杏花楼。成天对着那些面色贪婪的纨绔子弟,以酒代茶,日夜颠倒。

明若初来杏花楼,太过拘谨,只盯着一桌的菜肴,目不斜视。有姑娘为他斟酒,他吓得连连退步。那窘迫的样子,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看我一眼,脸红到了耳根。后来我们在城隍庙遇上,他竟还是满脸局促,匆匆地埋了头走,撞翻了丫鬟手上的竹篮。

我说崔公子可否赏光听我弹奏一曲?他支吾着应答,一边捡起地上的香烛纸钱。本以为,他必定是惧怕了杏花楼这样污浊的地方,没想到失望地等了几日过后,他终于还是来了。

这次,没有被人连拉带拖,也不像上次那么拘谨。我在屋里设了简单的酒宴,抚着我的七弦琴,唱程垓的《最高楼》:

旧时心事,说著两眉羞。长记得、凭肩游。缃裙罗袜桃花岸,薄衫轻扇杏花楼。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也谁料、春风吹已断。又谁料、朝云飞亦散。天易老,恨难酬。蜂儿不解知人苦,燕儿不解说人愁。旧情怀,消不尽,几时休。

便这样,明若成了杏花楼的常客。但他即使来,也只听我弹琴唱曲,有时我也为他备下笔墨纸砚,看他即兴做一副牡丹图。

明若爱花成痴,在扬州城已是公开的秘密。崔家后院所种的奇花异草,据说曾经惹得天仙都下凡采撷。

【二】

我开始只为明若一人唱曲。宋元名家的词作,加上自己谱出的小调,在弦上成音,在齿间婉转。明若说他便是喜欢我的随意,还有听曲时清甜淡远的意境。

我撒娇地笑。我说你要是真喜欢,就让我每天都只为你唱。明若呷一口酒,说这当然最好不过。我摇着他的胳膊,明若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的心意?明若侧过脸来,他茫然的神情预示着他丝毫没有察觉,或者说,他即使察觉了,以他清白的出身,也是不能不推搪的。

我说明若,你替我赎身,做小妾,做丫鬟,一切都随你的意思。

明若的眉头皱起来。他说,弄影,我怎能委屈你。言下之意,小妾甚至丫鬟他都无意接纳。我的眼眶红了,簌簌的就流下眼泪来。

明若低着头为我拭泪。一边说,这样的地方太过污浊,我的确不忍心看别人对你轻薄。既然你想离开,我便替你赎了身。至于你我的关系,也并非要用世俗来定义的。

我破涕为笑。欢天喜地收拾了行装,只等明若来将我领走。然后在他的花园里,朝朝夕夕,如沐春风。

【三】

可是明若失约了。

我等了他七天。杏花楼的大门他都没有迈进过。这样的男子,让我厌透了心。而这厌恶的情绪,便也让我更坚定了对他的加害之心。

是的。我对明若的千般依赖万般温存,为的都不过是他的一颗七窍玲珑心。

根据祖上流传下来的说法,怀有七窍玲珑心的男子,千年难遇,而若对方的心中有你,你再将那心取食,可增加三千年的道行。所以,觊觎此心的鬼怪妖兽,远不只我一个。

我本是深山中一棵道法浅薄的孔雀草,接近明若,是要让他对我生情生爱,再将其剜心。虽然残忍,但世人口里的妖精本就狰狞恶毒,而我,正好将此作为对自己行为的特赦。

【四】

我去崔家。故意装得憔悴可怜。明若在院中打理花草。我一见他,便哭哭啼啼地跑上去揪住了他的衣角,梨花带雨地问,你难道忘了自己的许诺?

明若尴尬地看我一眼,他说家里有远房的表亲,这些日子他都抽不开身。随即一个白衣绿裙的女子走过来,挽上明若的手,问他,表哥,这姑娘是哪里来的?那亲昵,竟让我心头起了一股莫名的怨怒。我冷冷地回她一句,姑娘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对方给了我一记白眼。明若在中间,满脸无奈。

经不住我的软磨硬缠,明若还是拿了银子到杏花楼。我以自己的孤苦为理由,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崔家。那个叫念晴的女子,每每见了我,冷眉竖目。但其实彼此身上异于常人的气味,是一嗅便知的。我趁明若外出之际,踢开念晴的房门,她的尾巴没来得及收好,我揶揄地对着她笑,说,原来是一只勾人的狐狸。

念晴看我一眼,满是不屑。花妖,你若识趣便尽早离开这里,凭着区区几百年的道行,你是不可能与我相争的。

我倔强地昂着头,没再说什么。

【五】

我央明若带我去郊外游湖,回来的路上,我问他,之前可有见过你这念晴表妹?明若说没有。他说我爹娘都已去世,表妹一家远在云南,彼此疏于往来,我也只是听说,从未见过。我扮出一副玩笑的样子问他,你难道不怕是假凤虚凰?明若哈哈大笑,我区区一介书生,哪有什么值得人家觊觎的,况且有这样美丽的女子来冒充表妹,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我瞪他一眼,知道他不会将我的话挂在心上。但我也不能揭穿念晴,与她拼个鱼死网破。惟有见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