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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4)(38)

半晌,我无话。蔷的脸上有得胜的喜悦。

她知道,我败了。我也知道,对从嘉的爱让我对周围的事情毫无胜算可言,我注定是他的依附,为他尝一切的委屈和痛苦,前路的生死未卜。

我就如花瓶,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其实,我又何尝不明白蔷的顾虑。虽说太子之位已然确立,但谁又会因此放弃对皇位的觊觎。而弘冀这样的人,自然要清除异己,并且对那些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叔父兄弟们暗中迫害。一直以来,他对从嘉都是冷眼相向,几乎视其为眼中钉。从嘉即使再小心,也难保不被他抓住把柄,尔后到皇上面前参他一本,甚至,还可能有更凶险的泥沼等着从嘉陷入。这机关重重的皇宫大内,连区区一个侍卫的眼睛都可能成为杀人于无形的利器,更何况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泥沼,一旦陷入了,只能够万劫不复。

我不过是要在蔷面前保存我仅有的一点骄傲,她已经得到了从嘉,而我,除了那些空荡荡的承诺,只有这满园的寂寞荒凉。

后来的某夜,月圆如盘,有几丝云缠绕着,倾国倾城的美。白色的绸缎悬在房梁上,风一吹,轻飘飘地舞着。我想念起我为从嘉跳的那支霓裳羽衣曲。

我细细地铺了胭脂,描眉画鬓,唇上一点朱红,像渗出来的血渍。我勾起嘴角,对着镜子微微笑。背后的三尺素绢低低地呜咽着,飘荡如鬼魅。

我叹息,自言自语:“从嘉,我没想到竟是这样,连你的最后一面也不能见到,我却必须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绿树红花,我每天都会为你焚香祷告。”

我搬来凳子,将白色的素绢打了死结,头枕在上面的时候,脖子一阵寒凉。

蔷说得对,若我的存在对从嘉构成了威胁,不如尽早离开。这皇城的宫墙太高,惟有变成了一缕孤魂,才能够被风吹走,挣脱这牢笼。

我闭上眼睛,狠狠地踢掉了脚下的凳子。

我开始不断地咳嗽,等神智清醒过来,我看见断裂的白绫,身旁有人扶着我的肩膀,温柔的鼻息灌入我的耳朵,冲出身体里所有的难堪与委屈。我转过身扑进他怀里嘤嘤地哭泣起来:“从嘉,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他说。他的声音让我猛然醒转,他不是从嘉,他是太子弘冀。

我推开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他的态度随之转变,迅速冰冷而决绝,他问我:“你当真以为区区的舞娘也会成为他的顾虑么?”

我说:“我并非高估自己,我只是不敢低估您,太子殿下。”

他说:“你对六弟果然情深意重。”

我说:“从嘉无意与你争夺什么,请你不要再针对他。”

他说:“前几日在朝上,若不是他极力主张议和,父皇必定会答应再给我十万精兵,与柴荣一较高下。”

我说:“这正是从嘉的宽厚仁慈之处。他不忍心看到百姓流离失所。他也不会算计自己的兄弟手足。”

他冷笑:“可他的妇人之仁却刚好称了父皇的心意,我又怎知,他是无心还是有意呢?”

我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多余:“太子殿下,您请回吧。”

“你还想继续上演你这出悬梁自尽的好戏么?”

“妤不过是一介卑微的女子,生死都与殿下您无关。”

他默然,转身走出了房间。到门口忽然又停下,背对着我,影子有些恹恹的惆怅的味道。他问:“如果我答应送你离开皇宫呢?你是否就能好好保存你这条性命?”

我心头一凛,语塞了。又听见弘冀说:“身为太子,我要送你出宫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你可以不相信我,过几日我安排好一切,再回来找你。”

“等等。”我叫住他:“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你对我根本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我又何必留你在此。”他扔下这句话便径自走了,我追出去,喊了三声太子,他没有回头。

清清亮亮的月光逐渐浓稠起来。

那几日,我诚惶诚恐,心绪复杂万分。想离开,却又害怕这会是弘冀的阴谋;想再寻死,但一碰到那冰凉的白绫,又退缩了。无可否认,一个人在遇到更好的出路之时,先前再多的盘算也难免被搁浅,变得犹豫不决;而所有的解脱方式,相对于死亡,都会略胜一筹。

我其实是贪生的。

大多数时间我在房中独自跳着舞,一举手,一投足,悲哀地幻想着从嘉就在面前。我希望他能在太子送我出宫以前再来看看我,但我又怕自己会泄露了什么,我的心早已被他牢牢地拴住,他一旦出言挽留,我必定又得动摇了。留下来,终究是隐患。

况且,我们之间云泥有别,这一生早注定,我只能仰望,他目之所及,也只能看我一天又一天地委顿荒凉。他现在有他的娥皇,与其留我在这里看着他身边出现第二、第三个娥皇,倒不如一走了之,生死各安天命。

庭前的花瓣纷纷落了,落一地,像一颗颗纤细的心。脆弱,凉薄,就如我。

我甚至不断地怀疑,我这样做,算不算辜负了从嘉。那几日我食不安稳夜不能寐。我摔碎了很多的杯子和花瓶,还割伤自己的手腕,是以太子弘冀再跨入我的庭院,他又以为,我是在寻死了。

我痴痴地笑,你放心,我会等着你将我安然送出这皇宫。

他盯着我,眼里有一团火在烧,最后终于忍不住,啪的一声,他赠我一记漂亮的耳光。他说:“你知道不知道,六皇弟这些天终日在澜月楼与他的皇妃饮酒作乐,他哪里还能惦记着你。”

“你住口!”我喝止他。我如今最怕听到的,除了从嘉被害,便是他如何征歌逐舞声色犬马。我知道我的喜怒无常已然变本加厉。有时我会希望从嘉快乐,哪怕他的快乐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有时我却又希望他没有霓裳他便永生永世都锁紧了眉头。

我的拳头打在坚硬的木桌上,我哭了。

而弘冀竟然叹息起来,他说:“我是想告诉你,我已布置妥当,明日申时你扮成太监的模样,自会有人来接你出宫。”

我想,我是真的要离开了。

我反复地写着从嘉赠我的那阙词: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 啼莺散,馀花乱。寂寞画堂深院。 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我将它们写在宣纸上、锦帕上,然后又恨不得能将所有的宣纸和锦帕都一并带走,似乎怕自己一旦离开,所有的记忆都会如烟云一般消散。

关于从嘉,我知道我迟早会所剩无几。

次日,果然如弘冀所言,两个太监模样的人接走了我。没有多问一句话,就只是沉默地低着头走,走到宫门,他们当中有人拿出一块令牌,守城的士兵纷纷垂首,毕恭毕敬地让出一条道来。

朱漆的大门轰然裂开,带着咿咿呀呀的腐朽的声响,连光线也变得强烈,刺目,我的眼中好一阵澎湃。宫门外停了一辆高篷的马车,隐隐传出马的嘶鸣。

他们示意我上车,但我的前脚刚踏上去,背后便传来一声呵斥。

“站住!”

我慌张地回头,竟是齐王李景达,从嘉的四皇叔。

可是,他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金陵皇城?他不是该在抚州做他的大都督,与柴荣的兵马抗衡的么?

随行的两个太监,也不知怎的,被他这么一喝便有如丧家之犬,扑通一声跪下来,不住地磕头。李景达站到马车跟前,侧目看我,然后指着跪地的两个太监问:“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正要抢先一步开口说话,有一个太监怀里的令牌却掉了出来,咣当咣当撞着地面,脆生生地响。侍从捡起来递给齐王,他的眉心一拧,冷冷地挥着手命令他的侍从搜身。

我被他们一把拽下马车,心中满是疑团,更多的,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阴森森如有鬼魅缠在周围。最后,他们从我的衣袖里搜出一封信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