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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投珠(36)+番外

瓷勺碰在碗沿上,清脆一响,没那么静了。

大家加快速度吃,心照不宣地想尽快结束这顿饭。丁汉白夹一片鲜蘑赔礼道歉,侧身放入纪慎语碗里,正巧对上人家的眼睛。

纪慎语端碗看着他,用勺子接住那片鲜蘑。

丁汉白居然笑起来,干坏事儿没受罚,洋洋得意又讨厌:“还吃什么,我直接把盘子给你拽过来。”

纪慎语却回答:“恩爱,不然怎么会有我。”

远在他乡,日日看着别人家父母举案齐眉,丁汉白恍然懂个透透彻彻,纪慎语哪是拍马屁,是羡慕得忍不住说出口。而纪慎语刚才那句回答,与其说是回答给他,不如说是骗着自己。

他觉得索然无味,撂下筷子。

离席回房间,一股脑嚼了六七颗八宝糖。

丁汉白甜得嗓子疼,就在这股甜滋味儿里感受出纪慎语心里的苦滋味儿。他大手抓一把糖,一把不够,干脆端起整盒。隔壁没人,他去大客厅找,经过走廊看见纪慎语和姜采薇并坐着聊天。

姜采薇给纪慎语吃巧克力,纪慎语看上去很高兴。

丁汉白端着糖站立片刻,放下心回去了,路途一半身后刮来阵轻风。他急转身,和跑到面前的纪慎语奋力一撞,八宝糖盒子彻底打翻。

两个人蹲下捡糖,纪慎语翻开手掌:“小姨给的巧克力,我给你带的。”

丁汉白没接:“你喜欢吃的话都吃了吧。”

纪慎语问:“你端着一盒子糖干什么?”

丁汉白没答,捡完往回走,其实他想问问纪慎语是否生气,转念觉得问也没有意义。如果不生气,自己心安?只怕以后讲话更肆无忌惮;如果生气,他也拉不下脸去哄,没准儿问来问去更添尴尬。

他乐观地想,估计睡一觉就好了。

院里的灯泡那么亮,两间卧室齐齐黑掉,纪慎语下意识摸索枕头旁的位置,寻找系着铃铛的细绳。倏地想起,他伤好了,铃铛已经摘下。

手轻握成拳,埋被子里睡着。

一家之主外出,丁汉白迅速篡位,光明正大地不上班,美其名曰看管玉销记。纪慎语好生羡慕,等到中午彻底按捺不住,谎称胃疼向老师请假。

他溜回家收拾盆栽,一并带去找梁鹤乘。

仍是那方小院,纪慎语把绿植摆好,培土浇水,忙完拿一根毛笔蘸上白漆,把锈迹斑斑的门牌号重描一遍。屋内飘出白烟袅袅,梁鹤乘煮了一锅嫩玉米,招呼他趁热吃。

关着门,师徒凑在一处,玉米烫手又烫嘴,叫他们俩吃得很热闹。“师父,我什么时候做东西?”纪慎语问,“我每天都要抽空雕东西,生怕退步甚至荒废,这边也一样。”

梁鹤乘说:“你瞧瞧这屋里,再想想古玩市场上,什么物件儿最多?”

最多的就是瓷器,中国还以瓷器闻名,纪慎语立即明白,各式器型、颜色、款识等等,基础是瓷器本身。瓷不烧不得,要有瓷,一定要先有窑。

梁鹤乘既然是干这个的,他必定有了解的瓷窑。一根煮玉米吃完,他拿笔在本子上写起来,刚写完一行,第六根小指被纪慎语捏住。

纪慎语轻轻的:“师父,有感觉吗?”

梁鹤乘回答:“有啊,这又不是废的。”

纪慎语一点点笑起来,随后笑出声,他看那根小指翘着,虽然畸形但又有趣,忍不住想摸一摸。刺啦,梁鹤乘写完撕下纸,那上面是两行地址。

很远,离开市区还有几十公里,是个村子中的小瓷窑,老板叫佟沛帆,是梁鹤乘的朋友。纪慎语问:“师父,我自己去?”

他是外地人,时至今日只认得几条路,怎么找那么远的地方?可是梁鹤乘以身体原因推辞,丝毫没有帮助他的意味。

纪慎语看破不说破,出难题也好,磨炼人也罢,过来人办事儿肯定自有道理。

他消磨完一个午后,背上书包要回家,梁鹤乘佝偻着身躯目送,朝着巷口,最后一米时梁鹤乘又喊他。

“别自己去,叫个人陪着。”

说到底还是不放心,纪慎语冲回去:“那你为什么不带我去?”

梁鹤乘说:“我都风烛残年了,能带你多长时间?这活儿是个孤独的活儿,门一锁悄么声地干,恨不得没人知道自己。”

纪慎语忽觉酸得慌,鼻子,眼,七窍都发酸。

他想问,那为什么还让他找个人陪着?万一被知道呢?

梁鹤乘拍他的肩:“我怕你和我一样,捂得太严,最后只剩自己,我有幸遇见你这么个孩子,可你未必有幸再遇见另一个。找个信得过的人,哪怕瞒着,就当去郊外玩儿一趟。”

纪慎语重新走了,再不走怕让老头瞧见他失态。

他边走边回想,对方总说缘分,他只觉得老年人迷信罢了。可万事以缘分开头,他们成为师徒,那三四盆花草,那一锅香甜的玉米,他轻轻捏住老头的小指,此刻老头在他身后默默的目送……悄悄的,缘分成了情分。

也许梁鹤乘把纪慎语当成依傍,纪慎语也只把梁鹤乘当作纪芳许的投射,但谁也说不准以后。真心一点点渗透,最初的私心终将磨光。

走出巷口天高路阔,却仿佛没巷子里暖和。

纪慎语开始思考新的问题,他该求谁陪他走一趟?

池王府站下车时他没有想好,走完刹儿街时他仍未想好,迈入大门绕过影壁时愈发迷茫。拱门四周清扫得干干净净,只躺着一颗八宝糖,昨晚天黑遗落的。纪慎语捡起来,剥开丢嘴里,甜丝丝,最外层的糖霜化开,脑海的画面也变得清晰。

他想到丁汉白,他一早就想到丁汉白。可丁汉白最不好惹,如果他这点秘密不小心曝光,不知道得掀多大风浪。

但这颗糖太甜了,能融化那层防备。

纪慎语乱跑,喊叫:“师哥!在哪儿?!”

丁汉白从玉销记带回一块桃红色碧玺,此刻正在机器房架着刀浮雕,被这脆脆响响的一嗓子点名,险些削一道口子。

他听着那开心劲儿,猜测又考第一了?

不应该啊,还没到期中考试,他又猜,姜采薇的手套织好了?

丁汉白还没猜到原因,纪慎语已经跑进来,豁开门,一边脸颊鼓个圆球,明显在吃糖。他继续刻,表面装得一派平静,等着听因由。

纪慎语激动完露怯:“师哥,我想约你。”

丁汉白吞咽一口空气:“约我干吗?”

纪慎语只说想出去玩儿,还说同学家在市区外的潼村,那儿风景漂亮,他想看看。说着走到操作台旁边,俯下身,小臂支撑台面,距对方近得像要讲悄悄话。

桃红色碧玺,他问:“不是嫌花开富贵俗吗?”

丁汉白说:“客人喜欢。”

纪慎语安静一会儿,轻轻地:“那,去不去啊?”拐回原来的话题,小心翼翼地看着丁汉白,预想遭拒要怎么办,答应要怎么谢。

真的太近,呼吸相拂,糖球化掉的甜味儿丁汉白都能闻见。他生平第一次握不稳刻刀,收紧手指与虎口,倒像把心也一并攥紧了。

这时北屋里的电话突然响起,丁汉白心神渐稳,放下刀跑去接。纪慎语还没听见答案,跟着一起跑回去。

“喂?”丁汉白接听皱眉,“胃疼?”

撂下电话,丁汉白的神情好比严父发威,一步步走到门边,吓得树上小鸟都噤声。纪慎语背靠门框无路可走,终于反应过来电话是杜老师打的。

果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可是丁汉白自己都旷班,应该不会怪他逃学吧……

纪慎语想想还是先服软,然而认错的话还未出声,丁汉白忽然问:“八宝糖好吃还是巧克力好吃?”

清了嗓子,撇了目光,那语气中,甚至有一点难以察觉的不好意思。

纪慎语审时度势:“你的糖好吃。”

丁汉白得意道:“盒子里还有,吃多了治胃疼。”他大步流星回南屋,既说着荒唐的话,又没追究逃学的事儿,却好像一身凛然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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