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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冰(79)

作者: 符黎 阅读记录

吴致恒忽然明白过来,“那我、我还让您去邀约李郎,我真是——哎呀!”

“你有什么错?”裴耽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我与他就是有旧情,断不了,圣人迟早要知道。天罚也好,天谴也罢,这上元节,我还就非要约他不可。”

他的嗓音微微地沙哑,仿佛在冷酷之下,藏着最柔软的质地。

冷白的天穹低压下来,寒烟衰草之间,火光寥落。吴致恒却好像被这火烘烤得流出了汗水,脊背上都开始发凉,“您,您是说,圣人他要——他会不会——”

裴耽没有回答,等同默认。

“那……那您看,河东那边,”吴致恒绞尽脑汁,焦虑地思索,“还能不能帮您说两句话?”

“你以为圣人隐忍了两年,这回为何雷厉风行?”裴耽道,“二叔家的人被举劾了,自己怕得要死,想必已同圣人通了供。你且看着,若是圣旨在今日内就下达,那便说明河东裴氏已没有一个好东西。”

吴致恒道:“那就赵——”

裴耽忽而一根手指点在唇上,眸中掠过一丝冷光。

吴致恒再无法多言。

他料想、他希望,郎主全都早有安排,只是不让自己插手罢了。郎主从很小就习惯了自己独身去应对所有的难关,毋宁说,前晚上来找他“想辙”,甚至可能是郎主平生的唯一一次求助。

可他心中还是空落落的,好像明知道马上就要迎来一记重击,却不知它会从哪个方向、以何等力度袭来。他只能以张皇的目光追随着裴耽的动作。

裴耽却蓦地回身,快步往那一座孤伶伶的书斋走去。

第56章

吴致恒连忙跟上。

仍是上午,但天空已阴沉,似乎到晚间又将飘雪。风愈加地冷厉,将灰烬吹得到处都是,也将两人的衣发俱拂起。

书斋的十二折屏风前垂吊的小灯始终长明,一旦迈步走入,便好像万物都变成了黄昏色的。内里足有一般屋舍的三层楼高,两进、四面都是书架,乱七八糟的封函卷册一直堆叠到天顶。这一早上来来回回,裴耽已经清理掉一些,然而看这情形,不过是九牛一毛。

裴耽让吴致恒扶来一把长梯,在书堆中扒拉了许久,扑了满头满脸的灰尘,找出来一只灰扑扑不起眼的书函,上题着古篆字:“《周易八纬》,第三函”。

他在案前揭开书函,《周易八纬》共十二卷,这一函中收有三卷,纸张散乱堆叠,颇为老旧,他翻开便读出一句:“不知夏,不知冬,不见父,不见兄,望之莫莫,视之盲盲……其王可谏者全,不移者亡。”静默一笑,又将书函“啪”地合上,再度沿着长梯往上爬,把整四函的《周易八纬》都拿出来,一函摞一函不断扔进吴致恒怀里,又扬手挥了挥漫天的飞尘,“这个,送给李奉冰。”

吴致恒手忙脚乱地接住,惊道:“现在送?”

裴耽冷声:“现在送。”

俄而望了一眼四周,一把将不知何时挣扎着跳到地上的兔子又拎起来,再度扔进吴伯怀里,“这个也送走。”

吴致恒却不动。

野兔一声不吭地往吴致恒怀里钻,毛茸茸地贴着吴致恒的手心,全是冷汗。

裴耽看向他。

“您……”吴致恒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裂隙,“您自己为何不去呢?”

裴耽嗤道:“傻话。难道我去找他,同他说,‘我们一起亡命天涯吧’?你以为是唱戏?”

吴致恒道:“那您要这样坐以待毙……”

裴耽抬手,手指屈起敲了敲书函的硬壳,眼光里零落着不甚明显的笑意,“谁说的,只要他活着,我就不算坐以待毙。”

*

吴致恒抱着书函与小野兔走出书斋,还未走出后门,前院处已经响起一阵骚动。

竟是圣人传旨的使者,如郎主所料,到了。

他想折回去,透过月洞门,却远远望见郎主已从书斋中走出,去前院迎客。天色锃亮,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俯瞰人间,远近的树木都覆盖上一层静白的光。他依稀听见了宦官尖利的嗓音,还有杂沓的铁靴声、泼水声,似乎是有人着了急,要将那烧了一日一夜的火堆扑灭。

吴致恒终于明白郎主所等待的是什么。

他咬住牙,紧绷着神色,一步、又一步地后退,蓦地一转身,往后门奔去。

*

小池上积冰千重,终于仿佛被人声所惊动,呲啦呲啦地裂开。

裴耽穿了一身白衣,桐木簪发,好整以暇地坐在池边煮茶。三沸之后,敛袖分茶,他做得专注,连那飞扬的眉眼都沉静下来。

孟朝恩从未见过这人穿如此素淡的衣裳,迈入来时险些晃了眼。但天色愈来愈沉,风霜凛冽,他不欲在外久站,身侧留下的神策军士都站出来包围了裴耽。旋即孟朝恩又看见了小亭上的柴堆,和书斋中隐隐冒出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