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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冰(89)

作者: 符黎 阅读记录

奉冰静静地看着裴耽那笨拙的左手与始终藏在袖中的右手。

可是他分明记得,裴耽在过去,是不会写左手字的。

*

李奉韬的目光落在裴耽的手上,步步紧逼,宛如跗骨之蛆。

裴耽恍如未觉,抬笔去蘸墨,砚上墨汁却颇干涸,将本就粗劣的笔毫都抹得劈裂开。裴耽不由得皱了皱眉,却在这时,奉冰执起了那燥硬的墨块。

他了解裴耽那一皱眉的神色,几乎是下意识地匆匆走上前来,敛袖为他研墨。

墨水吃力地在砚台中洇开。裴耽盯着那墨,左手在发颤,连带袖中的右手也一齐发颤。宣纸簌簌地抖动,他不得不再伸出右手压平了它,就在这时,奉冰低低地道了一声:“你的手怎么回事?”

裴耽如触电一般立即收回了右手。

可是奉冰已经看得分外清楚。

它虚软地垂落着,好像连骨骼都不存在,而只能用手腕的力量压着宣纸,粘连着五指的鲜血在纸上拖出两三道干燥的痕迹——

那衣袖上的暗花也在颤抖,血色似更浓了。

奉冰没能拿稳墨块,它钝重地掉入砚中,将奉冰的手指都溅黑。

原来这就是裴耽所受的刑。

*

奉冰明明还记得这只手原本的模样。

这只手写过万国来朝的贺表;写过洋洋洒洒的奏议;写过蟾宫折桂的雄文;驰骋辩口,卖弄机锋,奉冰知道这一只手底的才华,抵得过千军万马。

——而这一只手,也曾为他画过梅花。

它修长,白皙,握着狼毫笔时,便露出有力的骨节,仿佛主人笔下梅树傲岸的枝干;手腕微微晃动,再从袖中落下无数红的白的梅花,盛开在宣纸上。

可是原来那些梅花早已凋谢了。

裴耽的这只右手,在奉冰走进这间囚室之前,就已经残废。

奉冰想了那么多看似妥帖的法子,他想只要裴耽慢慢地写、好好地写,周旋几个来回,让圣人也信任了,拖到酉时半,便可以——

“四弟心疼了?”李奉韬突然开口,阴鸷的声音将奉冰从思绪边缘拽了回来,“你要见他,朕让你见了,但你可不能忘记你答应朕的事情。”

他竟仍旧没有放下戒心,沉沉地盯着奉冰。

奉冰咬住唇,匆促、而又哀戚地望向裴耽,“你快写吧!”

不论写什么都好……

他以身为质,固然可以将皇帝扣在此处拖延时间,但皇帝也可以反过来用他威胁裴耽。皇帝已经开始生疑,奉冰不知自己何处生了破绽,抑或是处处都有破绽——他已快要支持不住。

裴耽闭了闭眼。

十指连心,极大的痛楚从指尖传来,逼迫他将笔抓握得更紧,好像个初学临帖的幼童。终于落笔,字迹却歪歪斜斜,左右斜出,李奉韬纵然疑虑,还是凑前去看,便读到——

“不见父,不见兄。”

李奉韬冷冷挑眉:“你在羞辱朕?”

裴耽平静地回答:“这是我与那人之间的暗语罢了,请陛下不要多想。”

然而“不见父,不见兄”,这样的辞句,令李奉韬很难不多想。接下来又见他写:“群党假威……”

这四个字笔画甚多,裴耽写得极吃力,多次持笔去蘸墨。李奉韬却知道下一句是什么——“群党假威,出坐玉床”——

李奉韬再也忍耐不住,裴耽骗他是一回事,阳奉阴违地耍着他玩又是另一回事。蓦地一脚踢翻了书案,一整砚的浓墨全泼洒在裴耽素色的衣襟上,纸张亦哗啦啦地飘飞,好像几只筋疲力尽的枯蝶,晃动了灯火的影。李奉韬大怒:“什么叫群党假威……你这是大逆不道!”

裴耽费力拨开书案,一阵哐当连响,他身上乱糟糟的,但反而乏力地笑了起来。

李奉韬道:“你笑什么?你到底还想不想活命?”

裴耽的笑声渐渐抬高,他本就唇红齿白,风流颜色染着这样的笑,在地底幽光中却兀地多了几分妖异。他伸出握笔的左手点向圣人,好像圣人脸上有什么特别滑稽的东西,惹得他捧腹:

“你,让李奉冰来哄我?你知道我与他已经和离了吗?你知道我是如何抛下他的吗?”他喘着气大笑,又不知牵动何处伤口,甚至使他的表情都有些狰狞,眼神像噬人的魔鬼,“陛下,你连他都叫来了,你是不是真的,很想要、很想要那份遗诏?但遗诏已经被我烧了,我早已说过,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永远也得不到——”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李奉韬怒到极处,话音反而低沉下来,眸光收拢。看来比起虚无缥缈的感情云云,还是刑具更好说话:“软硬不吃,给朕上刑!”

“等等——”奉冰终于叫出一声,然而这一声又立刻被裴耽的厉喝所截断:“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