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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读(120)

骆闻舟小腿骨折,一天之内连撞两次的腰和后背上了夹板,头在方向盘上磕得太狠,磕出了脑震荡,整个人从头到脚,就是一具新鲜的木乃伊,仍然是晕,这会只能拖着拐杖靠在一侧的墙上,也不知道一路是怎么从他病房里蹦过来的。

陶然赶紧扶着他坐下:“你点滴这么快就打完了?”

“拔了,”骆闻舟面无表情地说,“死不了。”

这倒霉的周五晚上,突如其来的爆炸案闹得整个市局忙成了一锅粥,个个分身乏术,陶然在急救、骨科、ICU……几个地方之间到处跑,顾这个顾不上那个,汗出得更多了:“你在这耗着能有什么用?你又不会治,人家里面也不让探视。一会你身上伤口再感染更麻烦,还不赶紧回去!”

医院里充斥着各种各样奇怪的药味,混在一起,又苦又臭,让人不敢使劲吸气,每个人跑过的脚步声、说话声、手机震动声……对骆闻舟来说都是一种折磨,那些音波如有形,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他的太阳穴。

骆闻舟头晕得想吐,没吭声,闭着眼靠在坚硬冰冷的椅背上。

陶然:“赶紧走,别在这添乱,起来,我背你回去。”

骆闻舟轻轻地摇摇头:“别人推进去的时候都有人在外面等,要是他没有,我怕他一伤心就不肯回来了。”

陶然得竖着耳朵才能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实在很难把费渡那没心没肺的混账样子和“伤心”俩字联系在一起,感觉骆闻舟是撞晕了脑袋,说起了胡话。于是他说:“他要是还能知道谁等他谁没等他,也不至于被推进这里头了——你快走吧,我在这等着就行了,我不是人吗?”

骆闻舟实在没力气和他多说,只几不可闻地说:“不一样。”

这些朋友,萍水相逢、聚散随心,即便友谊地久天长,人却还是来了又走,终究当不成勾着人神魂的那根牵挂,终究还是外人——当然,骆闻舟也不敢自作多情地太把自己当内人,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隔岸观火”的飞蛾,刚开始是因为一点若有若无的吸引力,让他犹犹豫豫地扇动起翅膀,跋山涉水地飞过去,几经波折才到近前。

他才刚刚得以一窥灯罩上旋转的图景,刚刚伸出触须去碰那一团色泽奇特的光……

陶然足足反应了半分钟,才从他那三个字里分辨出了不一样的意味,一脸找不着北地懵了还一会,才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拉回了神智,他艰难地搜肠刮肚出一句话:“你……你没事吧?”

骆闻舟喜怒不形于色地冲他摆摆手:“先接电话。”

电话是郎乔打来的,一看就有急事,陶然不能不接,他只好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站起来走到拐角。

“陶副,那几个从冷链货车上抓来的招供了,都是郑凯风养的私人打手,这些人的工资都是从一个境外神秘公司的账上打出来的,经侦的兄弟们想顺藤摸瓜,彻查那家神秘的空壳公司——另外通过杨波的信息记录,我们发现他死前和郑凯风通过话,郑凯风给他发了几张照片,正好是负责盯梢杨波的那几个兄弟。”

陶然身上的热汗被仲秋之风扫过,是前胸贴后背的冰冷刺骨:“知道了。”

郎乔:“……老大和费总怎么样了?”

陶然从拐角处探头张望,看见被一身夹板与绷带固定的骆闻舟沉默地僵坐在那里,好像要和木椅子化为一体:“放心吧,还……”

他没说完,骆闻舟忽然放开了握着拐杖的手,手肘撑在膝盖上,缓缓地前倾,把头埋在了自己的手掌里。

第85章 麦克白(二十六)

陶然愣愣地站在楼道的拐角处,挡了路,几个推着病床走过的医护人员不耐烦地叫他“劳驾让一下”,他才如梦方醒地贴着墙退到旁边。

“……陶副,喂,陶副队,你还在不在?”

陶然晃神的时候没听见郎乔说什么,忙低头一揉鼻子:“啊,在,还什么事?”

郎乔压低了声音:“这段时间,先是周峻茂在国内出事,然后又是周怀瑾被绑架、周怀信被刺杀,现在郑凯风和杨波离奇被炸死……这些人可都不是小老百姓,陶副你得做好心理准备,陆局听说这事以后紧急赶过来,刚还没坐下,就接了个电话被叫走了。”

陶然皱起眉:“什么意思?”

郎乔叹了口气:“我直说了吧——周氏最近几年在国内投资很多,境外背景更是深厚,咱们国内启动针对他们公司的调查程序后,那边一直想方设法阻挠,现在更是以郑凯风出事、周怀瑾和胡震宇无端被拘为由在闹,外媒上现在有新闻,认为这是国内针对周氏的阴谋,方才我们接到紧急通知,要求老大对今天所有的事做出书面说明,还要写检查,内部调查结束之前,相关负责人暂时……停职。”

陶然背靠在医院惨白斑驳的墙上,毫不在意地蹭了一后背白灰,他停顿了一秒:“我没听清,小乔,你再说一遍。”

郎乔没敢吭声。

陶然的舌头在嘴里逡巡了三圈,连自己有几颗智齿都数得清清楚楚,大约是使了吃奶的劲,方才忍住了没说什么。

如果说方才他还是一身狂奔出来的热汗、一把担惊受怕的透心凉,此时,陶然身体的温度在秋夜风中缓缓下降,五脏六腑却掉进了烧开的锅里,沸腾的火气把他周身的血烧得隆隆作响。陶然接连深吸了几口气,依然补不上“燃烧”中消耗殆尽的氧气。

陶然问:“陆局怎么说?”

“陆局也没办法,”郎乔说,“今天一天出了两件这么大的事,影响太坏了。现在说什么的都有,有阴谋论的,还有质疑咱们办事不规范、没能力的,你知道先前刚出过王洪亮那件事,大家心里都有坎,好多人觉得警察这边不值得信任……”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孤身闯入贩毒团伙中取得关键证据也好,指挥若定成功营救一车遭绑架的儿童也好,通宵彻夜地搜索证据、破获二十多年的重大悬案也好——这都是应当应分、不值一提。

只有出了意外,大家才会一起惊慌失措,千夫同指,一时间,人人都仿佛有了火眼金睛,能一眼洞穿制服与皮囊,看见的每条骨头缝里都镶着“阴谋”二字。

人人都问你要交代,如果一桩骇人听闻的事情找不到罪魁祸首,总要有人为此负责。

“没事,”也许因为给他打电话的是个姑娘,男人在姑娘面前总会多几分收敛,陶然最终成功地管住了自己的口舌,“没事啊小乔,你先不用紧张,当它是个例行汇报,这报告和检查回去我来写,先别惊动骆队——反正停不停的,现在对他来说也没多大差别,不然还能让一个伤残人士回去加班吗?正好省得请病假。”

郎乔:“那现在……”

“现在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查郑凯风的不要停,继续深挖,不管什么阻力不阻力,郑凯风人都死了,还能翻出什么花来吗?第二,从周怀瑾和胡震宇身上着手,周怀瑾是想跟我们合作的,胡震宇在周氏的燕城总部也有实权,他们手上就算没有一些确凿的证据,起码比我们了解得多,必要的话让周怀瑾发一份声明,毕竟他才是正牌的周氏继承人。第三……第三……”陶然停顿了一下,捏着手机的手指捏得指关节发白,手背上青筋跳了起来,他尝试了几次,没能把这“第三”说出来。

怎么说——我们中间有内鬼,必须彻查吗?

要怎么查?

把每个人都单独传唤进“小黑屋”,像审犯人一样让大家“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

外面风雨难测还不够,还要在此基础上内耗吗?

他又该跟谁说?

他现在还能相信谁?

“陶副,第三什么?”

“我还……还没想好,”陶然有些艰难地回答她,“你先让我想想,等我把思路理顺了的。”

郎乔被他看似平静笃定的语气唬住了,这时,陶然叫住她,再次重复了一遍:“别打扰骆队,其他的真没事,放心吧。”

光听这声音,几乎能从中听出一个陶副队惯常的和煦微笑来。

郎乔不疑有他,说了声“好”,切断了电话。

陶然一口气梗在心间,上不去也下不来,随着电话里忙音响起,他强行憋出来的最后一点平静也跟着灰飞烟灭,恨不能纵身一跃,一脚踩出个惊天动地的坑,吼出一声绕梁三日的“操你祖宗”。

每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人都在看清陶然的表情后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唯恐他是准备持刀伤人的医闹,两个巡逻的“特保”充满警惕地盯着他。

陶然突然举起手机,对准对面的墙,想狠狠地砸上去。

手机快要脱手的一瞬间,陶然想起了自己工资卡里的仨瓜俩枣——这月还了贷款,剩下的钱并不够他买一部过得去的新手机,而他还得联系同事,还得汇总情况、随机应变,还得随时预备着向上级汇报,也不敢随意失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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