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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读(156)

夏晓楠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小鹿似的眼睛张皇失措地看向费渡。

费渡试着放软了声音,缓缓地引导她:“当时情况非常紧急,冯斌一眼看见面前是条死胡同,可是再要退出去也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他让你躲进一个垃圾桶里。那天很晚了,一人高的垃圾桶里泛着刺鼻难闻的馊味,你头顶盖着塑料的盖子,四周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外面传来声音……听见了什么?”

“……救命。”夏晓楠沉默了好一会,才喃喃地说,“他刚开始叫救命,没人应,然后他语无伦次地试着和那个凶手说话,问他是谁,还答应把自己身上的钱都给他,那个凶手……一直都没吭声,然后没多久,我听见凌乱的脚步声、一阵乱响……还有惨叫……后来……后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又过了一会,我听见笑声,还有……还有重物一下一下跺着地的声音……”

那不是重物跺地,是卢国盛砍下冯斌四肢时发出的闷响。

“然后那个人向我走过来,他、他知道我躲在哪,我太害怕了,他还哼着歌……”夏晓楠学了几句,“‘小兔儿乖乖,把门开开’……”

郎乔的胳膊上迅速蹿起一层鸡皮疙瘩。

“然后我就被他从垃圾桶里翻了出来!我吓死了,连气都忘了喘,他就、就冲我伸出手,拿走了我的书包,搜走了我的手机和钱包……我以为我死定了,可……可他居然只是冲我笑了一下,拿着我的手机晃了晃,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我这时才看见冯斌……冯斌……”

夏晓楠好像重新回到那一场午夜噩梦中,双眼失去焦距,在原地不住地倒着气。

费渡一探身握住了她的手,掌心那一点温度烙在女孩冰凉的手背上,猛地将她唤回到现实,她一愣之下,崩溃似的将整个人攀附在费渡的手上,像是命悬于此一线:“对不起,我害怕……”

但凡肉体凡胎,一生有千百种遗憾,诸多种种,大抵都可归于这六个字。

对不起,我害怕。

监控室里注视着这场对话的骆闻舟面沉似水地一转身,打电话给陶然:“涉案学生和家长们联系上了吗,怎么说?”

陶然那边环境十分嘈杂:“有点乱,学校在跟我打太极,我这五分钟已经接了七八个律师的电话了,我说这些富家子弟……”

“全部带回来,包括宿舍楼值班老师和学校管事的,”骆闻舟冷冷地说,“育奋中学的学生涉嫌虐待和集体性侵。”

“什么?”陶然先是震惊,一顿之后立刻说,“我这就去!”

骆闻舟挂断了电话,站在监控室门口,长长地吐出口气,然后他想起了什么,低头翻开了手机里那个新下载的听书软件。

这一期,朗读者的投稿题目是“魔鬼在虚无的夜色里彷徨——《群魔》陀思妥耶夫斯基”。

“沙托夫”是书中一个被当做“告密者”谋杀的角色,如此微妙地与冯斌的遭遇重合。

而当时和冯斌联系,答应把育奋中学的龌龊事昭告天下的那个人……怎么会如此正好地取名叫“向沙托夫问好”?

某个人……或是某一种势力,早在冯斌决定带夏晓楠出走的时候,就已经预计到了这场血案吗?

他们是策划者还是推动者?

为什么这一次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地亮相?

骆闻舟站在狭长的楼道里,连抽了两根烟,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苍茫的天色,正是天阴欲雪,他想起了那天他和费渡在钟鼓楼的小巷子里碰到的神秘巡查员,觉得自己仿佛伸出手,就碰到了平静的水面下汹涌的暗流。

市局的强势介入,像一把锋利的扳手,强行撬开了藏污纳垢的墙角。

这天下午,育奋中学全体停课,警方干脆征用了校办公室,把所有在校生分开谈话,所有涉事老师与校工被一锅端回了市局,高压下重见天日的学生们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吐露了实情,随后一发不可收拾——

当天傍晚,小胖子张逸凡像他衣服上的超人和举起的拳头一样,第一个用真名站出来,写了一篇文笔稚拙的长文章,贴到了网上,短暂的寂静过后,沉默的羔羊们终于停下迷茫的脚步,发出微弱的吼声……渐渐汇聚成咆哮。

震惊的家长们蜂拥而至,险些在市局门口动手。

混乱的调查取证工作一直持续到深夜十点,才因为考虑到未成年人的身体和精神情况而暂停,倒霉的陶然一张乌鸦嘴一语成谶——周末果然得加班。

回家路上,话没说两句,费渡就不吭声了。

骆闻舟偏头一看,见他窝在副驾上,居然保持着端坐就睡着了,只好把暖风开到最大,一路尽可能平稳地开回家,在进入小区时才抓住费渡的手轻轻摇了摇:“醒醒,要下车了,别吹了冷风。”

费渡后腰坐得有些僵硬,勉强应了一声,人还没醒过来,发着呆盯着正前方,一直到骆闻舟停车入位。

“看什么呢?”骆闻舟伸手在他头上抓了一把,摸了摸他温热的脖颈,又用力紧了紧他的围巾,“快回家。”

“你家……”费渡声音有些沙哑,抬手一指,“为什么亮着灯?”

第111章 韦尔霍文斯基(二十一)

骆闻舟家不单开着灯,还开得相当嚣张,从客厅亮到了阳台。

骆闻舟愣了愣,下车张望一番,在不远处的发现了一辆十分熟悉的家用车:“奇怪,今天又不是星期五。”

费渡无奈:“今天就是星期五。”

骆闻舟:“……”

所谓“星期五”,就像个被家世和盛装烘托出来的美人,扒掉这名姓背后的意义,它本身一文不值,对于节假日还要加班、已经把日子过糊涂的人来说,反而得平添悲愤。

骆闻舟有点沧桑地叹了口气,一边催着费渡快点走,不要在室外逗留,一边随口说:“没事,这不是停车位紧张么?也就是周五周六晚上,邻居去郊外过周末,能凑合着占人家车位用一会——我爸妈趁周五晚上偶尔过来,给我送点东西,不过他俩几个月也不一定凑出一个‘有空’,坐一会就走的。”

费渡的脚步倏地停在楼梯口。

楼道里的声控灯最近不太灵敏,得重重地跺脚才能唤醒,此时无知无觉地沉寂着。

费渡整个人一半在楼外,一半在楼里,路灯的余晖披挂在他肩头,泛起苍白的光晕。

他爸妈过来,霍然看见一个陌生男子借住在这,这算怎么回事?

费渡迟疑着,不知该以什么身份介绍自己。

同事?朋友?室友?还是……电光石火间,费渡又想起那天在医院和他有一面之缘的穆小青,她临走时留下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又是什么意思?骆闻舟和他父母正式出过柜吗?还是那位女士只是凭借母亲的直觉在随口试探?

这些都是骆闻舟的私事,费渡从未打听过,也无从推断。

肉体交流毕竟只是兴之所至的一晌贪欢,费渡总觉得自己和骆闻舟之间的关系还是一团暧昧难明、走一步算一步的乱麻,他惯常把自己的一切安排得条分缕析,此时方才惊觉,在这件事上,他连分寸和计划都没有,居然是放任自流的。好像坐在一叶小舟上顺流而下,也不管方向,也不管暗礁,什么时候遇上漩涡沉溺其中,他也不打算挣扎。

骆闻舟回过头,径直看进他的眼睛:“怎么了?”

骆闻舟的神色那么理所当然,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此情此景有什么不妥似的。

费渡顿了顿,委婉地试探说:“你父母在这,我是不是有点打扰?”

骆闻舟的眉梢轻轻地动了一下,可能是四周太黑了,费渡看不清他的微表情,也可能是骆闻舟喜怒不形于色惯了,越是真情实感,他就越不动声色……总之,费渡居然一时没能看出他是什么意思。

就听骆闻舟若无其事地说:“没事,他们知道你在,你住院的时候,他俩还去医院看过,不过那会你意识不太清醒,后来我妈还给你送了顿饭,记得吧?”

费渡简短地应了一声,放下心来,自觉听懂了骆闻舟的言外之意——这样看来,他在骆闻舟父母面前,应该算是救过自己儿子的朋友,“孤苦伶仃”没人照顾,大家又都是单身男青年,所以在他伤没完全好之前,住过来当个减免租金的室友,老两口恐怕也是出于感谢和礼貌,听说他出院,特意过来看看。

费渡找准了自己的定位,起伏的心绪立刻尘埃落定,重新从容下来,恢复成准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费总。

他没看见骆闻舟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往日一开门,迎出来的都是骆一锅,今天换了规格,穆小青亲自迎了出来,一见骆闻舟,她就快言快语地抱怨开了:“怎么这么晚,刚才差点给你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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