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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读(88)

骆闻舟属于对艺术很不敏感的人,对美术作品的欣赏水平还停留在“越像真的越好”的地步。然而即使这样,他见到这幅画的时候,仍然有种难以忍受的窒息感。那副画色泽黯淡,线条狂乱,乍一看好像是常见的暴风骤雨主题,然而仔细观察才发现,画布的左上角竟然是个太阳,那些铁锈一样的红褐色线条描绘的不是风雨,而是光线。

血色的光线下面画了大片的芦苇丛,所有的植物都低垂着头,死气沉沉地东倒西歪着,几具面朝画布之外的人类骸骨若隐若现在其中。

盯着这幅画看久了,简直让人反胃。

“我有点跟不上你们这种潮流,”骆闻舟压低声音问费渡,“那个小周少爷这副大作表达了什么思想感情?”

费渡看了两眼,大概是线条的颜色太像血了,他有些不舒服地移开了视线:“我要是没记错,他这幅画应该是在一处海滩别墅完成的,几个名模趴在沙滩上给他当人体模特。”

骆闻舟:“……”

原来这幅画的主题是“红颜白骨、色即是空”。

“他的风格确实不太讨人喜欢,别人怎么样不太清楚,反正我是看在他爸的份上才掏钱买他画的。”费渡小声说完,正好看见周怀信形销骨立地下了楼,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费渡扬声和他打了招呼:“周兄,没事吧?”

周怀信乍一看见熟人,满心的委屈几乎要从眼眶里钻出来,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费爷”,他像个“巨型乳燕投林”似的,一头撞进了费渡怀里。

一股闻起来很像痱子粉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浓烈地顺着人鼻腔往上涌,呛得骆闻舟偏头打了个喷嚏。

费渡被他扑得往后退了半步,板正了肩给他靠,手却虚虚地落在一边,并不主动和对方有身体接触,简直绅士出了一点“正人君子”般的风度,他对着周怀信低声劝慰了几句,然后抬起一条胳膊给他扶,缓缓地把周怀信引到一边坐下。

周怀信抽抽噎噎地问:“你怎么会来?”

费渡这事的来龙去脉不大好解释,干脆简化地说:“念书,在市局实习。”

直到这时,周怀信才留意到旁边有几个陌生人,他弯腰从桌上抽了一打纸巾,一边打哭嗝一边说:“你们是警……警察吗?费爷你爱、爱好真小众……不行,我心脏好疼,给我靠一靠……”

他说着,像一条没骨头的软体动物,毫不客气地靠进了费渡怀里,骆闻舟的狗鼻子里闻见“痱子粉味”,莫名觉得看周怀信不顺眼,公事公办地开了口:“据说你执意不相信周先生的车祸是意外事故,请问这件事有什么依据吗?”

周怀信吃力地抬起厚重的眼皮:“我爸爸每天坚持健身,春天还去跑过马拉松,他不可能突然就这么没了,肯定是有人想害他!”

跟在旁边做笔录的郎乔无言以对地放下小本,忍不住插嘴说:“小周先生,我知道你可能一时接受不了现实,但老周先生是死于车祸事故,别说是马拉松,就是铁人三项也没有预防车祸的功能啊。”

周怀信要死似的哽咽了一声,仿佛郎乔是个迫害小公主的大眼巫婆。

费渡冲她摆摆手,低下头轻声说:“周兄,这个不能当证据的。”

周怀信“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也不相信我吗?我的直觉是最准的,爸爸平时出门都开那辆有防弹玻璃的大车,就今天坐了这辆,偏偏就出事了,这是巧合吗?他上个礼拜刚过完七十三岁生日,席间说好了准备退休,想立遗嘱,把手里一部分股票留给我和我哥,这礼拜刚回来就……”

周怀信说到这,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陡然闭了嘴,“弱不禁风”似的把头埋在了费渡身上,捂着胸口不吭气了。

“周老先生只有两个儿子,就算不立遗嘱,他的财产将来也是你们兄弟俩的,”骆闻舟目光如电似的戳在周怀信身上,“为什么你认为这会成为他被杀的理由?小周先生,我知道你难受,但是既然报了案,就请严肃对待,你能坐起来说话吗?”

“我不知道,我只管画画,不懂家里那些事,你们找我大哥去说,反正我给他打过电话了,他明天一早就赶到。”周怀信抬手捂住脸,避开骆闻舟的目光,“汽车那么大一个凶器,比刀枪的致死率大多了,满大街都是合法拿着凶器的人,沾了人命只靠‘不是故意的’‘事故’就盖过去吗?你们管不管事了?”

这话说者好似无意,听者却都有心,费渡脸上的表情顿时淡了几分。

骆闻舟简单粗暴地揪起周怀信,把他从费渡身上扒了下来:“肇事司机已经死了,小周先生,你是在暗示我们,有人不惜以命换命,也要谋害你父亲吗?”

周怀信透过浓重的黑眼圈,幽幽地看向他:“这位警官,你是不相信钱能买到命吗?”

骆闻舟他们跟周怀信纠缠了将近一个小时,也不知道这个人是真脑残还是装孙子,有时候能明显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好似明明知道什么,却不方便对外人说。只在他们要走的时候,周怀信拉住了费渡,意味不明地问:“你听过那些流言吗?”

费渡递给骆闻舟一个眼神,回手拍了拍周怀信的肩膀:“别多想。”

周怀信不肯松手,小声问:“你能陪我等我大哥回来吗?”

费渡还没来得及说话,骆闻舟已经代他做出了回答:“别磨蹭了,晚上还得打报告——‘实习生’。”

费渡对周怀信做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随即被骆闻舟一把推出了门外:“快点。”

费渡脚下踉跄了一下,却并不以为意,反而低头笑了起来,被骆闻舟连催再赶地回到公务车里。

郎乔睁着大眼睛小声问:“费总,那个周什么的蛇精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没有,”费渡同样小声说,“就是空虚寂寞冷。”

郎乔痛心疾首:“你们糜烂啊!”

骆闻舟甩上车门,一抬手把他们俩扒拉开,伸手一点郎乔,他说:“你要是有人家那么多雌性激素,也不至于嫁不出去——费渡,周怀信遮遮掩掩不肯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江湖谣言,”费渡好整以暇地坐正了,“德高望重的周老先生有个私生子。”

第63章 麦克白 (四)

“为什么是江湖谣言?”

“因为我是不大相信的。”费渡伸长了腿,在地方宽敞的副驾驶上伸了个懒腰,这动作让他那“好学生”的伪装微微露出了些破绽,一点很“费渡”的漫不经心冒出头来,“要是真有那么个人,周家早就认回来了,反正……”

骆闻舟直觉他后面要说的准不是好话,已经做好了打断他的准备。却见费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自行把话音打住了。

郎乔不明所以地追问:“反正什么?”

“反正……周老这个人,持身一向比较正,就算早年私德有亏,应该也就那么一次,这几十年他做过不少公益,也算是浪子回头,他夫人已经亡故多年,应该也不会有人再说什么,人无完人,犯过错再回头,不是显得更难能可贵吗?”费渡真事儿似的一本正经,对郎乔说,“我相信以周老的个人修养,没必要对自己的过去藏着掖着。”

郎乔听得连连点头,认为费渡和小黄书上那些无法无天的“霸道总裁”真的很不一样,完全堪称当代青年的文明道德表率。

骆闻舟略带警告地瞪了费渡一眼,听出了他藏在义正言辞之外的潜台词——他们这帮孙子普遍认为个把私生子不算事,尤其是混到周峻茂这种程度的,别说他夫人早让位了,就算还活着,在她完全依附于这男人的情况下,也根本管不了他在外面生了几个孩子。

“不过空穴来风,也未必完全没影,”费渡话音一转,又说,“周怀信关于‘车是明目张胆的凶器’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我看要不还是查一查那个肇事司机吧?”

他话音刚落,肖海洋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肖海洋被骆闻舟打发去和肇事司机董乾的同事了解董乾的个人情况。

肖海洋不知道有没有驾照,这小眼镜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刹车,骆闻舟觉得手机信号都被他旋风似的语速撞得“突突”作响:“骆队我已经跟董乾的同事聊过了,情况基本和老邱说的差不多,没什么参考价值,所以我又自作主张地查了他的账户、财产、病例和家庭情况,现在报告吗?”

“……眼镜儿,人已经死了,咱不着急了,来,深吸一口气,慢点说。”骆闻舟感觉自己的耳朵都有了幻听,“这么一会工夫你查了这么多?连董乾的体检报告都翻了?”

肖海洋:“董乾现居本市,结过婚,老婆死了,家里没老人,他自己鳏居养个女儿,那女孩叫董晓晴,二十四岁,未婚,已经毕业,在一家百货公司当会计。父女俩的账户和财产情况都没有异常,所有开支基本符合其收入与生活水平。董乾平时没有不良嗜好,生活比较朴素,收入也还可以,家里有六位数的存款,名下还有一套房产,最近一年的体检报告显示他有点‘三高’,除此以外指标都正常——哦,对了,骆队,我还找到了他女儿工作单位的人,董晓晴的同事证实,她近期没有大笔开销,没交男朋友,没有大病,情绪也很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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