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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的制造/大江东去续集(出书版)(66)

杨逦心中了然,“你是不是想资助那一家老弱病残?”

柳钧默然,他不情愿,可是又不忍心。

“我只提醒你一点,这种人家是无底洞,又经实践表明是什么缺德事都做得出来的,你当心自找上门去,往后一辈子都赖定你,我这儿有先例,如果你需要,我帮你约我那个朋友出来给你现身说法。”

柳钧无言以对,他相信杨逦说的是真话。好久他才憋出一句,“管理真是一门包罗万象的大学问。”

“岂止是学问,大约人生百科都不如管理的复杂。”

杨逦对柳钧可以说是知无不言,恨不得将自己的闪光面都亮给柳钧。她虽然心里矛盾,可挡不住心猿意马,打完电话后思来想去,又找出新的话题,那是一份国际水平的展会邀请函,她复印下来,传真给柳钧,希望柳钧有兴趣一起去。果然,柳钧上钩了,再次来电约定展会前三天通报决定去不去。杨逦于是满心期盼下月那一天的到来,甚至开始策划下个月那一天该是什么温度,该穿什么衣服。

柳石堂对儿子的婆婆妈妈很不以为然,他索性写一张地址交给儿子,“这是傅家地址,老婆儿子坐牢之后,那个生严重富贵糖尿病、靠老婆做保姆养活的男人不晓得怎么活,你要么也去送一把温暖?”

傅阿姨的家?柳钧对着纸条看了好一会儿,拿起,撕碎,扔进纸篓,叹一声气下去车间了。相比之下,机器虽然复杂,却要可爱得多,即使是那台刚杀了人的高频焊机。比他更早蹲在焊机边看操作的是新招聘来的工程师孙工,孙工沉默寡言,即使说话也经常让听的人摸不到头绪,但只要是机电出身的人,则都是一听就懂,一听就听得出精髓。柳钧却是与孙工一见倾心,不管他以前设计的是什么,招来养着再说。

孙工想改造那台焊机,以避免有人滑倒触电的惨事再次发生,这个想法与柳钧一拍即合。两人站现场看着操作,设想出几种方案,有障碍式,也有感应式,前者是阻拦人体靠近,后者是感应人体在某个范围之内时,自动切断电源。两人都觉得用后者更加保险,而且后者的适用范围也广,可以应用到其他类似设备。而即使定位感应式,也有各种各样的感应方式,孙工拿着课题研究上了。若换作柳石堂在场,必定会指出这是不务正业,可是柳钧不那么想,孙工有发现的眼睛和思考的头脑,他不正应该好好鼓励吗。

晚上,柳钧进城与余珊珊共进晚餐。他没将这么复杂的事情跟余珊珊提起,免得她也伤脑筋。这种事根本无解,还是别拿出来考验余珊珊的态度了。余珊珊以为柳钧还是因为工亡事故而烦心,饭后陪着柳钧在夜色中散步,逗柳钧说话,可两人对彼此都不熟悉,当一个人懒得配合的实话,话题便进行得艰涩。柳钧早早送余珊珊回家。他这回没回去公司,他被公司的琐事压得有点儿排斥工作,他想在与工作无关的家里好好放松一晚,他希望这是一个没有午夜凶铃打扰的夜晚。

柳钧心事重重,在屋里盘旋半天,最终坐到钢琴面前。他翻出《保卫黄河》的曲谱,但是没几下,声音便凝滞在他的左手无名指下面。柳钧皱了半天眉头,决定无视,不管这个手指弹不弹得出声音,不管弹出的声音高低,不管旋律因此不连贯,他无视,只机械地往下弹。

渐渐地,柳钧心中升起对妈妈的感激,若非当年妈妈几乎有点儿神经质地屡屡将他从运动场捉回,逼他学习枯燥的钢琴,今天他又怎能从排山倒海的音乐中宣泄情绪。最后一遍,他拨通余珊珊的电话,将手机放在钢琴边。一曲终了,他镇定地告诉余珊珊,没事了。

而隔壁的杨逦却是从第一个音符听起,站在与柳钧一墙之隔的地方,背着手一动不动听了半天。好几次,杨逦想去敲响隔壁的门,可都是临阵退缩。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描画着坐在钢琴边的柳钧的形象,想象着那个人的眉头眼梢……

清晨,当柳钧回去公司上班,他和其他腾飞员工一起,被工亡职工的家属们挡在门外。

门里,是柳石堂组织保安和两条跃动的罗威纳犬保卫大门。门外,是花圈和哭闹的家属。柳石堂打手机让儿子离开,怕儿子被家属们攻击。但是晚了,有人认出柳钧,家属们涌上来,尤其是工亡职工的妈妈和奶奶,拍打着柳钧要他赔命。起先,大家还有点儿节制,可是随着他们发现无法从柳钧嘴里讨得他们想要的承诺,家属们的情绪激动了,下手越来越重。柳石堂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双拳难敌四手,无法开门应援,只因大门一开,恐怕那些人冲进来砸的就是设备。他唯有大呼儿子快跑,招呼员工支援柳钧。

等到柳钧终于被职工们解救出来,远远走开,他摸摸发际,果然摸出几缕的血,他的脸好像被死者妈妈抓了一把,而身上究竟挨了多少拳脚,他已经数不清。但柳石堂再来电话,依然是指示儿子离开,不要与那些人纠缠。“他们有情绪,你得让他们发泄,等几天发泄下来他们才肯谈判……”

“他们发泄那几天的工作怎么办?停顿?合同延误怎么办?”

“放心,不会太久,他们也没那么好的精力。”

“万一他们也轮班呢?他们索赔一百万,金钱面前他们有的是动力。”

“可他们死人了……”

“问题是我们没过错,过错在他。”

“人死为大,别争了,这是风俗。啊,快跑……”

这回是死者父亲操起一只花圈,不要命地冲着柳钧奔来,嘴里嚷嚷他儿子死了他也不让柳石堂的儿子好过,打死柳钧他偿命。柳钧打架在行,电光石火间就测出他只要如此这般就可以一举打翻死者父亲,可是他终于还是没做,他的心里也是人死为大,他很快地逃离了。但是他的车子落在死者家属手中,被砸得惨不忍睹。柳钧只能愤怒地跟身边的工人讲,“好吧,原本我说银行贷款批下,我把这辆车子交给你们拆,现在提前了。”

有工人道:“到底他们要围到什么时候?没法上班,我们的工资奖金怎么办?”

也有工人道:“柳总,你受伤不轻,快去医院看看吧,照个X光。”

业务部统计更是忧心忡忡,“明天有两批出货,怎么办,怎么办,那边又要打电话骂了。”

柳钧到底是血性青年,他揉揉被揍得酸痛的胳膊,准备回去谈判,他不愿如此不明不白地僵持。但是柳石堂又是来电,让柳钧千万忍让三天,体谅死者家属的痛苦。柳钧其实心里也是这么想,将心比心,他能理解死者家属的激动,可是又有谁来理解他这个无过错者的损失。他终于还是忍了,让工人们回家,他在公司外面绕了一圈,跳进围墙。有几个工人也跟着跳进去,做贼一样地进车间坚持生产。

可是人可以翻墙,运输车无法进出。生产秩序大乱。

如此煎熬了两天两夜,公司大门被冲得东倒西歪,门里门外谁都累,可谁都不放弃,门外更是似乎红了眼睛。柳钧问爸爸:“三天,有用吗?”

柳石堂沉默。于是柳钧甩开爸爸的阻拦,走到门前,对冲过准备用竹杆子打他的死者亲戚道:“你听着,我手中有死者酗酒上班的血液化验证据……”他这话出来,对方立即动作停滞,“根据工伤保险基金赔偿条例,酗酒造成的工伤不在赔偿范围之内。公司好心,一直替你们向劳动局保守秘密,你们再逼我们,那么对不起了。如果需要我们的配合,请今天撤退,否则你们不仅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一分钱,你们也别想从工伤保险基金获得一分赔偿。”

那位死者亲戚大声道:“你吓谁呢,你……”

柳钧也提高声音:“你大声,尽管大声。目前这事只有我们父子知道,你嚷出来啊,让全世界知道。不是我的损失,而是你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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