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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的制造/大江东去续集(出书版)(68)

终于两块排骨下肚,柳钧对杨逦道:“先从我跟你大哥的冲突说起。那件事本来很容易解决,法律有明文规定,打官司一清二白。可正是由于政府主导的执法机构的缺位,让我们不约而同自力更生寻找解决办法,不惜动用江湖人士。同样还是执法机构的缺位,像这回工亡家属围攻我公司,我们跟派出所预打招呼,他们竟然说让我们自己协商解决,最后我们不得不也动用江湖人士。正是因为可信赖机构的缺位,所以有的人特别敢做,知道敢做就有大好处可捞,而有些人被迫做出极端的反击手段,结果两败俱伤,最终双方的成本付出都不小,很少有人真正捞到好处。也正是因为不相信机构会保护自己,人们个个都警戒得跟刺猬似的,宁可用不信任来保护自己。我至今签了很多供销合同,买的不敢打预付款,卖的不敢无预付款开工,结果搞得交易成本居高不下,每个合同都预留风险成本,甚至我们的内销报价还高过外销的,异常畸形。这就是我第一点要说的,执法机构缺位导致的高额社会成本。对不对?”

杨逦见柳钧一开头就拿两家的冲突作例子,脸上讪讪的,但听柳钧接下来就事论事,立刻认真地听住了。柳钧的解释,无形中也解脱了少许她心中对柳钧的内疚。她听得连连点头。但钱宏明却不断地将菜盘子往柳钧面前挪,试图打断柳钧,让他好好吃菜,少少说话,只是不成功。柳钧憋了那么几天,满肚皮都是牢骚。

“那么工伤保险的赔付难,是你说的第二个原因?”杨逦最欣赏这种能将事例抽象到理论高度的人。

“是的,你刚才说的工伤保险赔付难提醒了我。社会保障体系的缺位,是我回国后遇到好几件事的深层原因。工人们短期心理严重,抱着捞一票就走的心理,缺乏精益求精的态度。所以有我爸以前企业的员工不是想着如何做好工作,而是想得如何要挟老板,谋取额外收入。我有外地员工急需家用,首先想到的是不顾企业死活,他想到的是个人捞饱了换地方做工便是,因为本地的劳保约束不了他,也管不了他的后半辈子。还有工亡家属,明明有规定的工亡保险,可是他们不相信依靠正常途径能拿到,宁可相信暴力。你看,社会保障体系的缺位,给企业经营无形中背负巨大社会成本。最可气的是,最受打击的是守法企业。弄不好又是造成劣币驱逐良币的结局。”

钱宏明终于忍不住道:“你的伤膏味道已经很打击我胃口啦,拜托别再调戏政府,没用,只会让我胃部痉挛。”

“刚才是你强烈要求我形成理论,说给你听。”

“问题是你三句不离政府,我就可以断定你总结也是白总结,总而言之两个字:没用。”

“但我只要摸清原理,以后便可以举一反三,避开‘没用’这个陷阱。”

“可惜你的理想主义让你很难将一些事情定义为‘没用’。”

“没关系,一,我皮实,二,南墙是好老师。”

“我替你辛苦死。”

柳钧多的是针锋相对的话,可他忽然没了脾气,塞一口芥蓝止住争辩,只给钱宏明两个字,“你对。”

一直在旁边观战不语做君子,但心里替柳钧打气的杨逦,被这个急转直下的“你对”搞得也没了脾气。但她思量之下,对钱宏明道:“总得让人有宣泄的机会嘛。”

“男人讲究闷骚。”钱宏明点到为止,开了句玩笑。

“闷骚伤肝,我不做闷骚男。但杨小姐,我接下来是不是得被迫闷骚着帮工亡家属办理艰巨的申请补偿手续?”

“不,你只要闷骚地挑拨工亡家属自己去纠缠工伤理赔人员就行。”

“柳钧不忍心的,别看他被工亡家属刺激得想杀人,等一觉睡醒他又是糯米心肠一个,南墙撞不死他。”

“不要刺激我。”柳钧无奈地看着总是揭发他的好友。

杨逦微笑道:“柳总让公司出面,可能还不如家属不要命地纠缠有效。”

钱宏明笑道:“看,理论用于实践了没有?举一反三了没有?”

杨逦正色道:“钱总同志,今天不适合说这些。”

钱宏明依然笑道:“你别以为柳钧是气球,他没那么娇贵,信不信他转身就在女朋友面前神气活现。”

杨逦依然面不改色,“柳总跟女朋友真不容易,这么千山万水地隔着……”

“早不是了。”柳钧自己回答,“你还记得余珊珊吗?你们市一机出去的,我前阵子公司开工告一段落,千辛万苦联络到她。”柳钧终究是对杨逦有所保留,不肯将与余珊珊一直有所交往的底细透露出来,免得杨巡怀疑上余珊珊。

“她……她……她很漂亮。”

“谢谢。”柳钧不再多说。钱宏明也不再故意找话题提示杨逦,柳钧已有女友。在钱宏明看来,柳钧最薄弱的环节乃是处理人际关系,不过他的帮忙点到为止,多则无益。

“女朋友不反对你打拳吗?跆拳道究竟怎么分级别的?”杨逦很快就恢复镇定,若无其事地引开了话题。

钱宏明餐后送柳钧回公司,两人在公司门口看到死者的父母愁眉苦脸地守着一炉三柱香。钱宏明一直要柳钧直接进去公司,但柳钧没答应,席地坐到死者父母面前,先拜了三拜,才要钱宏明回家去。钱宏明看看及时盯防在一边的保安,有点儿忐忑地走了。

第 54 章

夜晚的气氛与这几个白天的对峙已经完全不同,不再有白热化的争执,不再有群情汹涌,四周寂静得只闻草虫的鸣叫,和里面车间开工的机器声。按说此时现场并无闲杂人等,面对面的唯有双方主事,正是坐下来谈判的最好时候,柳钧也是这么以为。但等看清黑暗中死者父母绝望而激烈的目光,柳钧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刚刚失去儿子的父母,用三言两语抚慰得了吗。将心比心,死者的父母目前可能更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恨的对象。而他柳钧,既然不愿承认自己是事故的责任人,不承认是可以恨的对象,他与死者父母自然便不存在沟通的基础了。

柳钧与死者父母默默对视好一会儿,说声“保重”,起身离开。他的身后,是舒了一口气的保安。从保安到钱宏明,没有一个人赞成柳钧与死者父母对话。

很快,钱宏明的电话打到柳钧手机上。“柳钧,我不建议你此时与对方面对面。对方目前正是情绪激动期,即使从战术上而言,你也应该避其锋芒,等以后大家都已接受事实,那时候谈话比较方便。”

“我没谈。因为我意识到对方不可能承认他们的儿子作为成年人而不懂自保是自己找死,而我也不可能承认我作为工厂主必须尽到幼儿园阿姨的保护责任。那么即使未来情绪平静下来,彼此也没什么可谈的,我唯有从人道角度出发,为死者父母做点儿事。”

“柳钧,我有时候有点儿纳闷,你是不是连吃饭频率走路步速之类的事情都要找个清晰理由?”

“我?怎么可能?我是那么冬烘的人?”

“按说你应该不是,可你今天给我的感觉怎么像个较真的小孩子,从行政缺失,到死者家属对抗,事事都要找到理由。可是,世界不正是那样的吗?难道你今天才发现?”

柳钧脱口而出,“对!”可是放下电话才想到,他也没错。他与钱宏明的区别在于,钱宏明早在年幼时因父母病重,小小年纪早已体会各种行政缺失,体会种种世态炎凉,而今早已提都懒得再提。他却不一样。可见,上天是公平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谁都逃不过进化进程。

这一周,简直是柳钧的劫难,看到他的工程师们围着他的破车拆得热火朝天,柳钧都提不起参与的兴致,他唯有用电脑般的脑瓜子计算着企业每一道环节的成本,设法通过进一步优化工艺,以进一步压缩成本,赢取可怜的利润,还高利贷的利息,弥平死人事故造成的巨大经济损失。他原本设想降低售价,掠夺中间市场,扩大产能,现在不可能实现了,他的资金计划因事故而再度与银行失之交臂,他唯有在束手束脚的煎熬中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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