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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破狼(84)+番外

他们一直看着那轮恢弘的红日沉入地下,顾昀听见老侯爷对旁边的副将有感而发,说道:“为将者,若能死于山河,也算平生大幸了。”

当时他没懂,而如今,二十年过去了。

“大帅,”顾昀迷迷糊糊地想道,“我大概……真的会死于这山河。”

……恍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把顾昀抱了起来,给他喂了一碗水,那人实在太温柔了,像是惯常照顾人的,一点没洒出来。

然后他在顾昀耳边低声哄道:“子熹,喝了药再睡。”

顾昀眼也没睁,含糊地应道:“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叫醒我,叫不醒就泼我一碗凉水。”

长庚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给他喂了药,然后守在一边。

顾昀似乎是身上不舒服,翻来覆去地折腾,被子快被他踹散了,长庚给他盖了几次,最后索性将他裹好抱在了怀里。

说来也奇怪,大概顾昀从小没和什么人特别亲近过,这会感觉自己身后靠着人,便老实了下来,抱着他的人细心地给他调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陈姑娘配的安神散充斥在鼻息间,一只手恰到好处地拂过他的额间,手指不轻不重地反复按着他的额头肩颈。

顾昀这辈子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榻”,转眼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静谧的时间如流水一样迅疾无常,眨眼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长庚瞥了一眼旁边的座钟,真是不舍得——既不舍得放开顾昀,也不舍得叫醒他。

可没有办法,兵祸迫在眉睫,放眼天下,哪还有一个能给他安睡的地方呢?

长庚只好狠下心来,弹指在顾昀的穴位上轻轻一敲,准时将他唤醒,自己起身去了厨房。

顾昀心里一直都是紧绷的,一碗药一身汗下去,便将病气活活压了回去,半个时辰略作休整,等他醒过来,烧就已经退得差不多了,他在床上赖了一会,披衣而起,感觉自己算是活过来了。

身上好受些,他心也跟着宽了不少。

顾昀心道:“不就是一帮洋人么?真那么神通广大,还耍什么阴谋诡计?”

再不济,他也还活着,只要顾家还有人,玄铁营就不算全军覆没。

顾昀长舒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他痛苦地按了一下自己的胃,心想:“谁要是这时候给我热俩烧饼,我就把谁娶回家。”

正想着,长庚端着一碗热面汤进来了,热气和着香气毫不客气地扑面而来,顾昀的五脏六腑都饥渴得在肚子里转了个圈。

他郁闷地跟自己反悔道:“这个得除外,这可不能算……”

不料这念头一出,外面突然应景地打了个闷雷。

顾昀:“……”

长庚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退了,义父先过来吃点东西。”

顾昀默默地接过筷子,听见“义父”俩字,忽然心里一动,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可惜这念头只一闪就过去了,他没能捕捉到。

顾昀:“你做的?”

“仓促间只来得及随便下一把面。”长庚面不改色道,“凑合吧。”

顾昀顿时整个人都不太好,不知道堂堂“雁北王”把自己弄得这么“贤惠”是要干什么。

长庚却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淡定地道:“要是亡国了,就把李丰一推,我去西北开个面馆,也够活着了。”

顾昀被一口面汤呛住,咳了个死去活来。

长庚笑道:“我说着玩的。”

顾昀拿起一杯凉茶灌了一口:“好孩子,学会拿我消遣了,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长庚正色道:“当年在雁回,你突然要将我带回京城,我就想跑来着,想着要么去深山老林里当个猎户,要么找个边陲小地方开个半死不活的店,够糊口就行了,不过后来觉得自己不太可能有本事从你眼皮底下溜走,所以就老实了。”

顾昀把菜扒拉到一边,把底下的火腿捞出来吃了,还没等他嚼碎,长庚忽然往椅子背上一靠,长长地舒了口气:“义父你不知道,你一天不平安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一天不敢合眼,总算……”

顾昀面色淡淡地说道:“离平安还差十万八千里呢——你跟我说说。”

长庚心领神会,知道他指的是没在李丰面前说出来的事。

顾昀:“玄铁营肯定是你撤回来的,要不然何荣辉他们说不定会打到最后一个人。”

“我仿了你的字。”长庚道,“把玄铁营撤回到嘉峪关,又让蔡玢将军北上援疆,算时间,何将军那边告急的紫流金想必已经倒出来手了——这事不必让李丰知道,反正他已经拟旨废除击鼓令了。”

顾昀眨眨眼:“你会仿……”

“都是些旁门左道。”长庚摇摇头,“江南那边我本来已经送信给师父了,不料还是没赶上,另外我怀疑宫里有二十年前北蛮人留下的钉子,已经托人去查了,沈将军那边还没消息,只怕不是会有什么好消息。”

“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顾昀沉默了片刻,应道,“那老妈子命大得很,不会死的。”

长庚:“义父,西北来势汹汹,但现在看来,一时半会不会有事,依你看,东海之祸后,京城能守住吗?”

顾昀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仿佛一对燧石,冷冷的,说不出的坚硬,又仿佛轻轻一碰,就能燃起火花来。

房中只有他和长庚两人,中间隔着一碗面,顾昀便没说什么场面话,实打实地说道:“那要看我们能不能撑到有援军来。千里奔袭,洋人也想速战速决,否则不会弄这么大场面的开场,本来拖得越久对我们就越有利,但……”

但大梁的国力支撑不住持久战。

李丰丧心病狂地想要楼兰的紫流金矿,是因为这世上最地大物博之地,紫流金矿非常稀少,完全供不应求,大梁近四成的紫流金来自十八部落纳贡,还有一大部分似乎零散地从外面买,海运通商流进来的银子都是这么又流出去的。

眼下十八部落叛乱,四境被围困,能调动的只有紫流金库存,长此以往必然入不敷出。

这还只是紫流金,何况那比黄花瘦的国库哪有那么多银子?

顾昀:“按你说的,万一最后不行,就收缩全境兵力、徐徐图之,固然是最理智的做法,可是未必能行。玄铁营退守嘉峪关也就算了——西关外虽然平时热闹,但往来大多是客居的商人,古丝路刚打通几年,不足以让他们定居,年关前后古丝路气候紧张,关口一关,生意也没得做,现在估计早就走得差不多了,但关内不行,关内还有千村万户和亿万百姓,何荣辉不能再退了。”

玄铁营是大梁民间的信仰乃至于支柱,这根支柱一旦塌了,仗真的不必打了,江山直接改名换姓比较快。

长庚沉默了片刻:“我说的是万不得已的情况。”

“没有万不得已。”顾昀摇摇头,“你心有沟壑,知道怎么摆布社稷,但是没打过仗,打仗除了天时地利,剩下两样,一个是火机钢甲的装备,一个是人心里悍不畏死的勇气,装备事已至此,没办法了……不过我相信洋人即便是强,也不见得比我们强多少,更别提还有蛮子那帮给个火炮也能当棒槌用的乡下人——属下兵将不是棋子,那都是人,都有血性,也都怕死,你记得上次在西南剿匪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长庚:“记得,‘临到阵前,谁不想死谁先死’。”

顾昀“唔”了一声,家国千疮百孔也没耽误他吃饭,几句话的功夫,一大碗面已经被他吃得见了底,最后捏着鼻子,一口气把讨厌的绿叶菜混在汤里直接喝了,嚼也没嚼,完事他把碗往桌上一放:“还有吗?”

“没了,我就做了一碗,你刚病了一场,脾胃还虚,六七成饱最好。”长庚道,“怎么打,你说了算,不必有后顾之忧,也不必顾忌别人怎么想,怎么弄钱,怎么找紫流金,怎么分化布局这些事可以都交给我。”

顾昀微微一震,失笑道:“什么都我说了算吗?打不赢怎么办?”

长庚笑而不语,一双眼睛紧紧地盯在他身上,像一潭静谧的水,忽而起了波澜,眼神倘若能说话,他那一句“你若输,我陪你一起背千古骂名,你要死,我给你殉葬”便已经昭然宣之于口了。

正这时,霍郸忽然轻轻敲了敲门:“大帅,奉函公和谭将军一道来了,还顺路带来了东海一带第二封战报。”

顾昀忙道:“快请!”

长庚收敛了目光,收拾了碗筷,低下头的一瞬间,长庚忽然说道:“刚才还有一句话是瞎说的。”

顾昀一愣。

“说我当年没走,是觉得在你眼皮底下跑不了。”长庚头也不抬地笑道,“当年我不过是个小地方长大的边陲少年,心里根本没想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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