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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僧(118)

任何不加节制的力量,都不该存在。

天下人只道强者总能自由纵横,无物能挡、无人能敌,殊不知越为强者,便越当约束。

尤其是心有恶念偏又十分强横之人。

若不如此,害己倒也罢了,最怕的是不仅害己还要害人。

所以纵使心中有万般烦恼之念,善哉也从不敢放纵自己,一日一日埋首于佛经之中,试图从中得到无上圣解的开悟。

可他从没想过——

会遇到沈独。

一个臭名昭著、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提起来便叫大部分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妖魔道道主。

他更没有想到,遇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已然是强弩之末,拼着那最后的一口气,从峡谷外踉跄地行至止戈碑前,然后颓然地倒下。

那时他便站在第二重山门前面。

眼中所见,不是什么身负重伤的妖魔道道主,只是一种剑走偏锋、一意孤行的恶。

于是他救了他。

既没有被谁看见,也没有告知禅院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为他采药治病送饭,冷眼看他分明看不惯自己还要与自己虚与委蛇时那隐隐带着不耐的神态,还有满口胡言、真真假假不知的戏谑。

如是,心如古井不波。

直到那一日,他当着他的面,故意跟他作对似的用竹筷碾死了那一只小小的蚂蚁……

他第一次动了怒。

只是多年来严谨的修行已经让他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怒意,并没有因此对他动手,更没有如当年师叔伯惩罚自己一样惩罚他,他只是收了原本带给他的菜,仅留了一碗白饭。

那一晚回到千佛殿后,他连吟诵经文都觉得恍惚,只是枯坐在那佛龛前思考,为何这世间天性本恶之人一心向善、日日克己以自省,而天性本善之人却一头扎入恶业之深渊而毫无悔改之心?

沈独问他,你愿渡我吗?

他摇首给了他回答,不愿。

可待那一日看见他随手画了扔在案上那一幅春兰图时,偏又生出一种别样的心思来。

提了笔,却在案前站了许久。

然后才落下了那一只等待兰开的蝴蝶。

善哉想,自己终究是矛盾的,生来便在矛盾之中,终究也如这满世芸芸众生一般,不得解脱。

在落笔时,罪业已定。

只不过那时只以为是不忍不渡,便连在他那一眼之下毁了不坏身,也未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任何的怀疑,直到看见他盗走佛珠后在千佛殿上留下的那八个字,才觉痛怒攻心,竟生出无由的恨来。

更往后便只听闻那高高在上的妖魔道道主沈独修为尽复,以一人之力连灭两宗,在不空山外造下万般杀孽,回到江湖,继续搅动那血腥的风云。

剑庐,八阵图,天下会……

然后挂着那无上的妖邪之态逼上不空山,桀骜且放肆,还敢在佛前大放厥词。

他那时便知自己动了凡心,只是他向来是理智压制冲动之人,一个是邪魔,混在妖魔道上,不愿向善;一个是和尚,待在天机禅院,不忍为恶。

南辕北辙莫过于此。

所以在他于佛前逼问之时,他动怒,也第一次没有压抑住那自阴郁心底爬出的恶念,放纵了罪业,也要他断了妄念,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动心并非无解。

一如他这十数年来在苦修中压抑恶念,养善心、行善事,纵使一时怅惘他也可将这妄动之心压下,在青灯古佛前忏悔,让世间尘念都埋于死灰。

所以直到沈独走,他也再未出现。

本以为一切便到此结束,尘埃落定,可谁又能料想,在那样偶然的一个下午,偶然的一个动念,他又走进了那一间本已经不再居住的竹舍,看见了那一幅画,还有那一朵半开的兰……

于是所有的界线轰然倒塌。

所有先前被压抑下去的,都十倍百倍地在他心底重燃,翻天覆地。

就这样小小的一朵兰花罢了……

“这便是我的答案。”

他的目光垂落在这枯萎的兰上,弯起的唇角弧度不曾落下,声音在山风里,清净又平和。

这样的一个瞬间,沈独看不懂他的眼神。

他只觉得这里面藏了太多太多复杂的心绪,而他又是一个对佛门经卷一窍不通的愚者,根本无法去解读,索性也就不去解读。

因为根本不需要。

他只需要看清楚,这一双眼底,此刻只倒映着自己的轮廓,就已经足够。

心变得炽烈而滚烫。

沈独狗胆一下包天,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竟在这时直起身来按过去亲他。

呼吸混乱而急促,一如此刻翻腾的心绪。

柔软而颤抖的唇瓣印上僧人那含笑的薄唇,艳红的舌尖热辣而大胆地顺着他微启的唇缝送入,既无法压抑这一刻的热情,更无法控制这一刻的迷乱。

沈独想,他是不要脸了。

光天化日之下对着一个曾守佛门清规戒律的和尚投怀送抱,欠操得不行。

第88章 难眠┃睡你麻痹起来嗨。

善哉回吻了他。

并不显得十分激烈, 无论何种动作都透着一种奇异的温吞之感, 唇舌交缠之间, 便变得暧昧且潮湿,隐约之间又好似蕴蓄着什么火种,要将此刻贴在一起的两个人燃烧殆尽。

只是到最后也没做什么。

一则是善哉冷静且克制, 除了回吻他之外再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二则是……

气喘吁吁吻毕后,沈独便尝到了“冲动的惩罚”,几乎是在攀着僧人的肩膀退开的片刻里, 就一下皱了眉, 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

善哉看出来了,便恰到好处地伸出手去, 扶了他一把,以防他在这石头上跪不稳倒下去。

只是唇边笑意却是控制不住地荡开。

一时竟多了些许促狭味道:“怎么了?”

怎么你麻痹!

沈独听出他话里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来, 想起自己先前投怀送抱时的激烈,只觉臊得脸都红了, 于是干脆地翻了个白眼忍着痛调整了自己的姿势,扶了自己腰一把,趴伏在了和尚盘坐的腿上。

再开口却是挫败:“腰疼……”

东方戟下手是要他命的, 那锋锐银钩直楔进肉里, 便是他之前在昏迷状态,取出来也必定是更伤一分的。

药再好也得恢复,现下还疼着呢。

方才他一时情动扑上去,就是伤还没好就忘了疼,反折腾着拉扯到了, 没一下倒下去都算是能忍了,哪里还生得出半点兴风作浪的心思?

善哉于是垂眸,将那一朵半开的枯兰收了起来,又将手掌覆到他腰背伤口上面,温厚的内力往内涌动。

没片刻,沈独便觉舒坦了。

只是暂时不痛了之后,他反而趴在和尚的腿上不动了,也不说话了,眼帘低垂下来,浓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了深重的阴影,有一种奇异的阴郁。

风动云走。

天光为移动的云影遮盖,在苍翠的远山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的轮廓,偶有飞鸟从层云下飞过,像是天空里的一块墨点。

沈独于是觉出了一种眷念。

他眨了眨眼,莫名一笑,然后“喂”了一声,不抬头地问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僧人手指微微一僵,但没有答话。

沈独便伸出手去,顺着他们身下这块石头上延展的线条描绘勾勒,又换了一句更直接的问:“那什么百舌奇毒,若没把握,东方戟不会用来对付我。你说,我还能活多久呀?”

“……”

善哉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是觉得沈独声音越轻,越似不在意,便越有一种锥心的隐痛,在他身体里蔓延。

他听到自己微哑的声音:“你想活多久?”

什么叫“你想活多久”?

说得好像他想活就能活一样。

沈独想翻白眼,可不知为什么没翻出来,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以前我很怕死,可又觉得活着很煎熬。到如今这境地上,生生死死,反而看得很淡了。往日只是活着,如今才算活过。和尚,我现在只想,还活着的时候,都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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