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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僧(55)

“万死不惜啊!曹舵主这般忠心耿耿,看来往日本道主竟是薄待了……”

姚青原本因愤怒而紧绷的面容上,立刻绽放出无限的惊喜。

她一下就转头看了过去。

可同在这寒绝顶上站着的其余众人,竟是齐齐地打了一个冷颤,更有甚者两腿一软,竟吓得瘫倒在地,浑身没了骨头一样,再也爬不起来!

这声音……

他们怎么会听不出来?

在过去的十年里,它由青涩而成熟,由紧张而从容,永远在他们的头顶响起,永远在这寒绝顶的高处响起,永远在那台阶的最顶端响起!

这声音的主人,掌控着他们的生死,主宰着整个妖魔道,也由此影响着整个江湖与天下的大局……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一言出,便如生死令下;一语发,则似判官笔落!

他们连敢于直视他的时候都少,是以对他的声音,便越发地深刻。仿佛那声调的起伏和音色的变化,都已经深深熔铸进了他们每一个毛孔,每一寸骨骼……

一旦听闻,便只剩下——

俯首称臣!

曹新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来得及绽开,这一刻已吓得两股战战,“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额头上冷汗淋漓。

他想要说点什么。

可张开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舌头都在发颤,都在打卷,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啪嗒,啪嗒……”

脚步声很慢。

闲庭信步一样走过来。

可所有人听在耳中,只觉得心跳都为之控制,一下,一下,猛烈地跳动!

姚青最先跪伏下来,躬身一拜:“属下拜见道主,恭迎道主归来!”

她清脆爽利的声音,在这凿开的山腹间回荡,反衬得寒绝顶上一片骇人的死寂。

这一刻,每个人的心都是挣扎的。

沈独从外面一步步走过来,虽没看这些人一眼,可对他们此刻那惶恐又惊惧的心绪,却能体会个一清二楚。

无声跪伏的都是他的属下。

地面铺的是他最喜欢的波斯绒毯。

前方台阶上那一方宝座也是他早已经坐惯了的。

所以走在这里,他没有半点的慌张。

这里——

是他的妖魔道。

自姚青身边经过,他只随意地一抬手,示意她可以起身,可目光却没在她身上停留,甚至连方才那个嚣张不可一世的曹新都没看。

沈独的目光,只落在前方。

在他款步走进来的时候,站在台阶下的那一道身影便已经转了过来,就这么静静注视着他走近。

这还是他第一次站在这个角度看裴无寂。

往日他都是坐在那高高的宝座上,从上方俯视他,或者是看他在自己面前躬身伏首,又或者是喝过了忘忧水,意识模糊间什么都不想记得。

所以竟没察觉,原来他已经这样高了。

比他还稍稍高上那么寸许。

少年气褪尽,台阶下站着的已是沉稳的青年。

眉目间因杀戮而沾染的那几分凶戾之气,很像沈独自己,只是比起来,又更添上几许沉凝晦涩的冷酷。

大多数时候,他是安静的。

像是一头藏身于黑暗中的野兽。

他有着满布伤痕的、精壮的身体,内中蕴蓄着猛烈、滚烫的爆发力,可外表却犹如沉默深冷的黑石与古井。

冰冷与炽烈交织。

矛盾。

一如他此刻看着自己的眼神,融汇了悲与喜,像是终于释然,又像是重新坠入了痛苦的深渊,想要挣扎,偏偏甘愿沉溺。

沈独站住了脚步,看着他。

两人间隔着六尺。

裴无寂却朝着他慢慢走了过来,一步,两步,三步,到了他的面前。

锋锐的长眉舒展开来,一双浓墨似的眸中,却似缀满了星光。

明明没笑,却给人以开怀之感。

他紧抿的唇线缓缓分开,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看着沈独,却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就连那唤他的声音,都带着虚幻的恍惚:“道主……”

“啪!”

嘶哑的声音,甚至都还未来得及说出更多!

沈独近乎风轻云淡地看了他一眼,当着这寒绝顶上所有人的面,直接抬手重重一巴掌摔到他脸上!

猝不及防之下,裴无寂几乎一个趔趄就要倒下去!

姚青愣住了。

曹新也愣住了。

远远近近,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都知道裴无寂是沈独的一条狗,可他们从来没见沈独在众人面前让裴无寂没脸过,向来都是私底下教训。

今日……

还是头一次。

而且这时候的裴无寂,几乎已经将整个妖魔道握在了手中,明明寒绝顶上大部分的人都是他的,明明看起来沈独才是处境不利的那一个!

可偏偏……

不管是他们,还是裴无寂自己,竟都觉得理所当然。

似乎这妖魔道上,只有沈独,也只能是沈独,有这样嚣张行事的底气,有这般乖张狠厉的本事。

这一掌是用了力的。

裴无寂口中立刻有了血腥味儿,可这时候,他竟然觉得心里面很高兴。

沈独仿佛没看见他的狼狈一般,只淡淡道:“起来。”

裴无寂擦去了唇边的血迹,低垂着眉眼,手掌撑了一下地面,按着下方那柔软的绒毯,才重新直起了身来。

却不是站着。

他跪在了沈独的面前。

沈独问他:“背后对我动刀的那个,是你?”

裴无寂答:“是。”

“啪!”

更重的一巴掌摔了过去!

沈独笑了起来:“虽知道你是头养不熟的狼,可我也把你当条狗养着,想这十年你都没动手,将来该也不会对我动手。谁想到你不仅动手了,还没能弄死我!手脚不干净,杀人不利落!这么些年,就学成这样。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裴无寂重新直起了身,将那冒上来的血腥气咽了回去,平静回答:“不是。”

“啪!”

第三个耳光!

依旧摔得半点情面不留!

下手堪称狠辣,可唇边竟还挂着一一点笑容。

这神态是众人最熟悉的。

属于妖魔道道主的妖邪和乖戾。

沈独面上没有半点的波动,眼底也没有半点怜悯,问了第三个问题:“对我动手之后,虽铲除异己,可一留了凤箫,二留了姚青。前面心比谁都毒,我以为你能一狠到底,趁着我不在的时候谋朝篡位。你倒好,二十多天过去,还是个‘裴左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也是这么教你的吗?”

“……不是。”

裴无寂眨了眨眼,被他这一耳光摔下来,分明很痛,却浑然没感觉一般,答了他的话之后,慢慢地弯了唇。

那是一抹安抚一般的笑。

有一点奇异的温暖。

他依旧跪在他面前,眸底的光华这一刻好似化作了易碎的琉璃,柔化了他坚冷的轮廓,然后伸出了手来,拉住了他的右手。

刚才没留情面打过他的右手。

自打上了间天崖,裴无寂认知中的那个沈独,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贪享受,习筹谋,精武学……

能够杀人不眨眼,却煮不来一口吃的。

所以他的手很好看,每一段指节,都像是工匠精雕细琢所成。

沈独杀人不会超过三式,打人不会超过三下,骂人不会超过三句。但总是杀人在打人前面,打人又在骂人前面。

便像是方才。

先给他一巴掌,然后再来问他,看这一巴掌是不是该打。

裴无寂对他的了解,实在是太深了,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了解。

以至于……

直到此时此刻,才明白自己的心。

他一点一点,将沈独自然蜷曲起来的修长手指打开,然后垂下头,凑了上去,带着近乎朝圣一般的虔诚,亲吻他微微发红的掌心。

第一次不管不顾,不在乎旁人怎么看。

这一刻,他承认,自己是他的奴仆,是他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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