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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193)

可是再长的噩梦,也总有被晨曦撕碎的时候。

周翡那一双手,从背面看,还是细嫩水灵的女孩的手,掌心却在生茧与反复磨破之后落成了坚硬的线条。

这双手拿过几文钱买的破刀,拿过路边死人身上捡来的烂剑,拿过当世大师仿造南刀李徵佩刀所做的“望春山”,也拿过吕国师留存人世间最后一把悲愤所寄的碎遮……一线的刀刃曾与这江湖中无数大大小小的“传说”相撞,也曾从最艰险之地劈出过一条血路——

周翡的虎口处崩开了一条小口,她满不在乎地将手上的血迹抹在刀柄上,生平第一次有这样一种笃定的感觉,手握长刀,便不怕赢不了的对手。

当年大笑着说出“我就是麻烦”的段九娘,一身骄狂原来并没有随着那人身死而消弭,而是顺着暴虐的枯荣真气流传下来,深深地埋在了她的经脉与骨血中。李瑾容曾经同她说过,“鬼神在**之外,人世间行走的都是凡人”,周翡一直记得这句话,并且常常以此自勉,而直到这一刻,当她双手握住碎遮时,方才心领神会。

谷天璇目光阴沉地掠过刮伤了他一侧耳垂的半截刀鞘,开口说道:“冲着你爹是周存,你要是现在束手就擒,我们会留你一条命。”

周翡一缕长发从脸侧掉下来,垂落腮边,她嫌碍事,用长刀轻轻一卷,便将它削了下去,然后好似十分忍俊不禁似的,淡淡地垂目一笑。

三大高手过招,战圈中可谓瞬息万变,根本不是外人能随意插手的。

纵然中军帐前身边围着数万大军,也只能投鼠忌器,团团围在一边,丝毫不知该怎么插手。

斗了这么久依然没个结果,此时除非陆摇光和谷天璇中有一个人肯豁出去挨上一刀,缠住周翡,让另一个人趁隙退出战圈,再想方设法以暗器从远处偷袭掩护,方才能打破这种僵局。

可谷天璇与陆摇光虽然共事多年,表面兄友弟恭,私下里看对方却都不太顺眼——谷天璇嫌陆摇光心性浮躁毫无长进,陆摇光觉得谷天璇虚伪做作,本领未必有多大,钻营倒很有一手。

此时他们俩断然不肯为对方豁出去。

谷天璇这时候已经后悔和周翡动手了,他料到了周翡的武功必然比她刚开始表现出来的高,却没料到她已经到了这一步——这倒是很正常,因为动手之前,连周翡本人也不知道。

她居然真能牵制住两大北斗,而且缠斗良久,丝毫不露败相。

再这样斗下去,谷天璇知道,纵然是以二打一,心生畏惧的也肯定不是周翡。因为拳怕少壮、刀剑怕……人也怕。

黄尘遍染,不能光是只老英雄,“噩梦”也终于难逃此劫。

几十年里,谷天璇的修为纵然一再精进,可当年四大北斗围攻南刀李徵时那种年轻的贪婪与凶狠却再难重现,以至于如今面对着这张后辈的面孔,他心里竟然隐隐升起恐惧。

李晟在浓烟中纵身跃起,高高蹿到树梢,朗声道:“你们想不想活命!”

一支火箭“笃”一下钉在了他脚下踩着的树枝上,树枝“噼啪”作响,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喊声里带了内劲,震得附近的石块轻轻颤动:“你们是不是爹生娘养,还是不是人!既然是人,为何要让他们当成畜生糟践残杀?”

那树杈齐根断裂,李晟足尖一点,翩然落地,捡来的砍刀与从大树缝隙中落下来的流矢相撞,撞了个“玉石俱焚”,他便毫不吝惜地把断刀丢在一边,俯身捡起一把北军身上掉下来的重剑。

一个流民模样的少年突然从他藏身的大石后面冲出来,从尸体上抓起兵器,又将滚落在侧的头盔往脑袋上一顶,露出一双通红的眼圈,大叫一声跟上李晟。

无数火油浸泡过的铁箭终于战胜了草木清华,他们躲藏的地方黑烟再也压不住烈火,幸存的流民避无可避,唯有拼死挣扎着往外逃。

杨瑾削去自己烧焦的发尾,一马当先地开路,往山谷正中混乱的中军帐附近闯过去,厚重的断雁刀崩掉了好几个齿,刀背上的几个环不知脱落到了什么地方,再也发不出骚包的雁鸣声。

淬了火的箭雨一路紧随他们,所经之处树丛、草地纷纷倒伏,烧出了光秃秃的地面,杨瑾他们竟将火势引到了中军帐附近,射过了头的弓箭手很快被喝止。

周翡与两个北斗打得刀光剑影,叫人分不出谁是谁,巨门与破军的亲兵团不敢上前,往来请示的哨兵与各自为政的将军们也都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分别令士兵亲身上阵,在谷中肉搏阻截乱窜的流民。

流民短暂的悍勇很快被蜂拥而至的大军敲碎,李晟不知砍了多少人,双臂已经没有了知觉,腰间被火箭擦过的伤口火烧火燎的疼,喉间泛起腥甜。

就在这时,那些原本进退有序的北军突然自乱了阵脚。

李晟用力按了按自己“嗡嗡”作响的耳朵,听见有人嘶声惨叫:“蛇!哪来的蛇!”

☆、第146章 秘境

什么玩意来参战了?

李晟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耳鸣听错了,正在错愕间,便见那杨掌门一反方才大刀开路的威风,屁滚尿流地撤退回来,吓得“面如傅粉”,肩上的箭伤都顾不上往外冒血了,失色道:“那边为什么来了那么多蛇!”

李晟:“……”

人都不怕,居然怕蛇,杨大刀实乃奇人哉。

杨瑾一本正经地建议道:“我看为了保险起见,咱们换条路撤退吧?”

李晟将他往身后一推:“敌军太多,流民都陷进他们阵中了,能不能撤退还两说呢,你来得正好,快去帮忙。”

只要不让杨瑾直面可怕的毒蛇,叫他单枪匹马地去刺杀北帝都行,杨掌门二话不说,转身便向李晟身后冲去,悍然从密密麻麻的北军中侧翼直接闯入,断雁刀上下翻飞,杀了个几进几出。

陷入敌阵中正在绝望的流民见他如见救星,连忙自发聚拢在他周围。

混乱是从山谷西北角开始的,数万大军群龙无首,突然听见这动静,不由得有些恐慌。

江陵一带夏日里潮湿闷热,野外确实有不少蛇蝎之类的冷血爬虫,可是大凡动物都怕人,很少成群结队地往大批人马聚居处靠近。更何况此地数万兵马煞气冲天,方才又放了一场火箭,几乎烧了小半个山谷,此时浓烟四下弥漫,而火势还在蔓延……怎会还会有蛇往里闯?

李晟觉得奇怪,抓起一个被他一剑刺穿的北军当盾牌,一边左躲右闪,一边诧异道:“西北到底有什么?”

他本是随口自己念叨,不料旁边却有人带着哭腔回道:“是我姐姐,她们被关在那边。”

李晟将北军尸体一推,砸开几个从背后偷袭的,偏头一看,见是那个最早捡了北军头盔和兵刃跟着他冲出来的少年,那少年运气不错,也颇为机灵,一路紧紧地跟着李晟,此时除了脸上蹭了不少灰,几乎是毫发无伤。

李晟:“你说什么?”

那流民少年面黄肌瘦,手长脚长,身体却仍是细细的一条,好像蹿个子蹿一半没力气了,半途而废地歇在那,还是个孩子样。

李晟这么一问,他便当场哭了起来:“我姐姐……还有其他人,都被他们抓去了,就关在西北的大帐里,我想跟他们拼了,可是他们按着我,让我不要没事找事,他们说,路上几个馍馍便能买走一个大活人,能值几个钱?女人们跟他们走也是好事,起码有口吃的能活命,他们叫我不要拖累她,还说我那是害她……”

李晟在乱军丛中替他挡开几支冷箭,急喘了几口气,一时竟无言以对。

在村落与城郭间安居乐业者,叫做“黔首”,叫做人。人一旦流离失所,就成了野狗草芥,死上成千上万也不值一提。

难怪当年他们与王老夫人下山行至岳阳附近,那些村民们宁可守着穷山恶水也不肯迁移。

不过……既然西北边关的只是一群可怜的女人,那这些北军慌什么?

总不能是女人就地变成了蛇吧?

此时山谷中瞬息万变,李晟他们两人带着的百十来个流民与混乱的西北方向几乎连成一线,眼看谷中要失控,北军低沉的号角声四下响起,七八个皮甲的北军将领纷纷赶来,越众而出,有一人看不出品级,却挺敢说话,冲谷天璇和陆摇光大喝道:“二位大人,此时当以大局为重,何必与这等江湖草莽纠缠不休!”

他不吭声还好,一说话,谷天璇热汗都冒出来了。

这些将军们虽然日常也习武,但与真正的武林高手可不是一码事,根本看不出三人一进一退之间的险象环生,这会还以为谷天璇他们俩是执意逞强斗勇,才与人打斗不休,指不定心里还在奇怪——破军也就算了,巨门大人平日里挺有城府的,今天唱得是哪一出?

谷天璇虚晃一招,想将破雪刀引到陆摇光那边。

周翡和陆摇光却都不上当,只见那陆摇光斜劈一刀,看似斩向周翡,凝成实质的刀风却隐隐指向谷天璇,周翡则根本不接招,兀自走起蜉蝣阵法,一把长刀以破雪为魂,当中又带出几分“断水缠丝”的险峻奇诡,叫人只觉那刀光若离若即,却又无处不在,只要踏错一步,便有割喉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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