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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4)

周翡缓缓地站起来,挑起一边的眉,她那眉形规整得很,天生像精心修剪过的,笔直地斜斜飞入鬓角,她微微冷笑了一下:“这话你怎么不去跟大当家说?让她也安安分分地在屋里绣花算了,我是很赞同的。”

李晟不慌不忙道:“四十八寨以我李家寨为首,大姑姑毕竟姓李,当年寨中无人,我爹年幼,是以她临危受命……只是这些事劳动不到‘周’姑娘头上吧。”

周翡当即回道:“多谢体恤,也不劳废物费心。”

她无意中一句吵嘴的话,却正好点中了李晟的心病,少年城府还不够深,李晟脸色蓦地一沉:“周翡,你说谁?”

周翡感觉今天恐怕是打不起来了,因此将窄背刀为背后一挂,干脆地逞起口舌之快:“我说猪说狗说耗子,谁来领说的就是谁,怎么,大表哥还要为畜生打抱不平么?”

李晟握着剑的手紧了又松,良久,他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容:“既然你自负本领,敢不敢与我比试一回?”

周翡讥诮地看了他一眼:“现在不敢了,你妹要是去告状,大当家非得剥了我的皮不可。”

“她不会,”李晟在李妍要开口抗议之前,便又抢先说道,“我要渡洗墨江,你敢不敢去?”

☆、谢允

“渡洗墨江”,是四十八寨年轻一辈的弟子们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跟“宰了你”和“改天请你吃饭”一样,随便说说而已,没什么实际意义。

而这话的来由,那就说来话长了。

自打当年三寨主叛变,四十八寨就元气大伤了一回,而这些年,外面南北对峙,多方势力争斗更加纷乱复杂,四十八寨里窝藏了不知多少朝廷钦犯,只好严加管控。

此地多山,沿山路有数不清的密道与岗哨明暗相间,一方有异动,消息能立刻传遍整个蜀中,平时自己人进出都须得留底,什么人、因为什么事、去了多久等等,来龙去脉都得齐全,以备随时翻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令牌,上面有名有姓,盗取他人令牌也是不行的。

未出师的小弟子是不许随便下山的,算不算出师都是各家师父自己把关,师父不点头,有飞天遁地的本事也不行——但是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能以一己之力渡过洗墨江的人。

洗墨江是整个四十八寨中唯一一处没有岗哨日夜换防的,在东南端,两边高山石壁牛郎织女似的分隔两地,中间夹着一条宽阔的洗墨江,乃是一处天堑。

当地有无数关于洗墨江的民间传说,因为那江中水不蓝不绿,看起来黑漆漆的,居高临下时,像一块巨大的黑玛瑙,当年老寨主在世时,曾经花了三年多,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将两侧山壁间的树木与突兀的大石块一点一点打磨干净,那山壁两面大镜子似的,也被江水映照得漆黑一片,这样一来,两侧山壁非但攀爬不易,还能被巡山的一览无余。

就算真有人轻功无双,能下到江中也无妨,洗墨江心还有一位老前辈,不知他多大年纪,也不知他来龙去脉,周翡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他就在那了,寨中人都叫他“鱼老”,乃是四十八寨镇宅的神人。

洗墨江里除了有个鱼老,还有无数机关陷阱。

周翡记得自己小时候,四十八寨进出还没有那么森严,有一波倒霉师兄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有门不走,非要探一探洗墨江的深浅,几个轻功最好的下去过,第二天无一例外,都被麻绳绑着吊在了崖上。

鱼老十分追求规整,不但绑了,还将这几个人脚下对齐,按着高矮个排成了一排,老远一看,整齐得非常赏心悦目。

当时李瑾容一边命人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放下来,一边开玩笑说以后谁要是能过洗墨江,谁就算出师。这话一出,引发了一代又一代弟子们试图渡江的热情,可惜纷纷败退了。

至今没有成功的。

周翡轻轻地皱了一下眉,感觉李晟是没事找事。

李晟紧紧地盯着她,露出一个有点恶意的笑容,慢声细语地说道:“怕了没关系,我知道你也不是爱告状的人,今天就当我没说过,你也没听过。”

所谓“激将法”,有时候真挺厉害,嘴里再怎么嚷“我不吃你的激将”,心里还是会气得轰轰着火。

往往越嚷嚷不吃的心里气性就越大,周翡对半夜三更挑衅鱼老没有什么兴趣,理智上觉得李晟有病,感情上却偏偏听不得这声“怕了”。

偏偏这时候,搅屎棍子李妍姑娘自以为有理有据地开口道:“阿翡我们走,别理他,从来没有人半夜渡过洗墨江,李晟你肯定是疯了,四十八寨装不下你了吗?”

李晟摇摇头,十分内敛又倨傲地笑道:“天下何其大,四海何其广?绝代高手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区区一个四十八寨,以前没有人过得,我便过不得么?我偏要做这前无古人的第一人!”

每个少年脱口而出这种豪言壮语的时候,都是饱含真情实感的,只不过没考虑自己就是个小小弟子,“过江之鲫一样多的绝代高手”跟他一个铜板的关系也没有。

反正本领既然已经不能超然物外,至少视线能好高骛远,这样一来,也让人能有种自己“非池中之物”的错觉。

周翡一边觉得他很可笑,一边又不由自主地被那句“天下何其大”撺掇了,这也不矛盾,因为他们都认为这个“第一人”是自己。

她扫了李晟一眼:“我什么时候捞你去?”

李晟不搭理她言语上的挑衅,只说道:“后天夜里,戌时三刻。”

“哦,十五,”周翡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好日子,月光亮,万一出意外,嚎两声,鱼老也能看清楚你是谁。”

她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伸手在李妍肩上拍了拍,十分心机地将那臭丫头的鼻涕眼泪又抹了回去,这才背着自己的窄背刀扬长而去。

不管李晟是怎么打算的,天公十分不作美——这个月的十五是个阴天。

月黑风高。

谢允安静地伏在树梢上,一呼一吸间,仿佛已经与大树融为了一体。离他两个拳头远的地方有个鸟窝,大鸟护着雏,一窝老小正睡得四仰八叉,丝毫没有被旁边这颗人肉树瘤惊动。

突然,一阵风扫过,大鸟猛地一激灵,警惕地睁开眼。只见四十八寨中两个正当值的岗哨自密林中疾驰而过。

四十八寨中人非亲也故,都是父子兄弟兵,彼此之间有说不出的默契,那两人隔着八丈远对一个眼神,连手势都不必打,就算是交流过了,随即心有灵犀地兵分两路,一个搜大路,一个搜小路,转眼便双双没了踪影。

两人走远,大鸟才转过头来,歪着头盯住谢允。

谢允眼皮都没动一下,眼神安静死物,大鸟瞪着他看了片刻,除了这根“树枝”模样很怪之外,没看出什么问题,便放心地将头往翅膀下一埋,又睡了。

密林间静悄悄的,不知何处的蛙声带着促狭的节奏,与大大小小的小虫嘀咕个不停,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方才两个岗哨忽地又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在原地聚合——原来他俩方才竟然是佯追。

两人在附近搜索一番,鬼影子都没找到一个。

年轻些的便说道:“四哥,许是咱们看错了吧。”

年长些的汉子慎重道:“一天可能看错,咱们两人四只眼,还能天天看错么?这人轻功必定极高,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咱们寨子四周绕,不知是什么居心……不管怎样,先回去传个信,叫兄弟们今夜仍然警醒些,倘若真有事,咱们虽然没逮着人,但前头一百零八个明暗桩,他单枪匹马,就算是个活麻雀也飞不过去。”

等这两人走了,又过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的光景,被云遮住的月亮都重新露了脸,谢允的目光才轻轻一动,一瞬间他就变回了活物,继而羽毛似的落了地。

他约莫弱冠之龄,长着一双平湖似的眼睛,仿佛能把周围微末的月光悉数收敛进来,映出一弯纹丝不动的月色,极亮、也极安静。

他靠着树干思索了片刻,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块巴掌大的令牌来——倘若有前朝要员在此,定会大惊失色,那上面以大篆刻着“天子信宝,国运昌隆”八个字,同玉玺上的篆刻一模一样!

谢允将这块诡异又僭越的牌子拿在手中抛了两下,又怠慢地随手一揣。他听见人说前面有一百零八个明暗桩,也不见慌张,原地摘了片巴掌大的叶子,中间对折,将露水引成一线,喝了润口,随即旋身滑了出去。

他整个人仿佛全无重量,脚尖点上枝头,轻飘飘地自树梢间掠过,所经之处,枝头往往极轻地震一下,叶片上沾的露水都不会掉下来。

相传这一手叫做“风过无痕”,是世上最顶级的轻功之一,堪比穿花绕树和踏雪无痕,他年纪轻轻,还真是个绝顶的轻功高手。

他不走大路,也不走小路,反而围着四十八寨兜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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