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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91)

“北刀早就老死在关外了,”霓裳夫人掀开一重纱幔现了身,神色淡淡的,“除了关老,其他人不配——过来吧,孩子,听他们说你姓周,莫非是周存和李瑾容的那个小孩?”

“周存”这个名字,周翡也只从谢允嘴里听到过一次,就跟李妍对“李徵”不熟悉一样,她也卡了一下壳方才想起来,忙“嗯”了一声。

“小辈人的孩子都这么大了。”霓裳夫人感叹了一声,忽然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微微出了会神,“你们四十八寨可还好吗?”

“挺好的。”周翡想了想,又问道,“夫人跟我……外祖父是朋友吗?”

霓裳夫人听了“外祖父”这个称呼,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随即又对一头雾水的周翡解释道:“没什么,我一闭上眼,就觉得李徵还是那个永远不温不火的样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见了女孩子,永远站在三步之外,毕恭毕敬地和你说话……我实在想象不出有个大姑娘叫他‘外祖父’会是个什么场面。”

周翡有些尴尬地低头瞥着自己的鞋尖,不知道怎么接话。

好在霓裳夫人十分健谈,大部分时间只需要周翡带着耳朵。

而当这位风华绝代的羽衣班主开始回顾过往的时候,她终于不免带出了几分苍老的意味,她说起自己是怎么跟李徵偶遇,怎么和一大帮聒噪的朋友结伴而行,从北往南,那真是没完没了的故事。

先在山西府杀关中五毒,又杏子林里大破活人死人山的阎王镇,路遇过山匪猖獗、劫匪济贫,还碰上过末路镖局的东家挥剑自尽,强行托孤,他们一帮莽撞人轮流看管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婴儿,手忙脚乱地千里护送到孩子母家,以及后来遇上山川剑,衡山比武、大醉不归……

“当时他们俩动静太大,不小心惊动了衡山的地头蛇,正好几大门派都在衡山做客,给大雪憋在山上好几天,好不容易雪停下山,谁知撞上我们。你不知道,殷大侠堂堂山川剑,见了那帮人顿时落荒而逃,敢情是这群老头子异想天开,非要重拾什么‘武林盟’的计划,逼着他当盟主。我们几个人跟着他在衡山乱窜,结果不管躲在哪都能被人逮住,你猜为什么?”

周翡轻声道:“衡山下面有密道。”

霓裳夫人乍听她接话,倏地一愣,好像整个人被从少女的回忆中被强行拉了出来,转眼,她又成了个尴尬的年长者。

霓裳夫人顿了顿,而后近乎端庄地拢了拢鬓角长发,挤出一个温和又含蓄的笑容问周翡道:“是你娘告诉你的吗?”

是如今衡山已经人走山空,徒留布满尘灰的地下暗道。而他们这些无意中闯入其中的后辈在里头目睹了二十年恩怨的了结。

周翡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触碰到了那种强烈的悲伤,来自于她往常所不能理解的“物是人非”。

没有送出去的“饮沉雪”还挂在遁世的羽衣班幽香阵阵的墙上,当年的一甲一剑都已经破败在阴谋和争夺里。

还有易主不易名的“三春客栈”,老板和唯一的厨子先后失踪,生意怕是做不下去了,机灵又命大的小二该到哪里去讨生活呢?店面又有谁来接手呢……但无论如何,恐怕不会再叫“三春”客栈了吧?

“人老嘴先碎,”霓裳夫人颇为自嘲地笑了笑,似有意似无意地问道,“你在哪里学的蜉蝣阵?”

周翡心里飞快地将事情原委过了过,感觉没什么不可说的,便将自己误闯木小乔山谷,沿街救人的那段挑挑拣拣简要说了一遍。

同时,她也一直暗中观察霓裳夫人的神色,周翡发现,自己提起“木小乔”三个字的时候,霓裳夫人纤秀的眉心明显地一皱。这使得周翡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那天谢允在后院里问的问题——当年护送今上南下的人里,有没有一两个“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谢允在木小乔山谷里的时候,曾经用过一个类似的词,当时他说的是“不那么体面的江湖朋友”,周翡当时只是以为他是讽刺,可是后来她发现,谢允对于黑道还是白道的态度却并没有多大不同,只要人还有那么些许亮点,他的门户之见比一般人还要轻一些。

那么谢允两次指代,他的重点会不会根本不是“不在正道”和“不那么体面”,而在“朋友”二字上?

霓裳夫人又问道:“那看来是李大当家命你护送吴将军遗孤回四十八寨了?就你一个人?”

跟吴楚楚有关的事,周翡全给隐去了——包括从木小乔山谷里放出张师兄他们一行的事,当时仇天玑疯狗似的在华容城里搜捕他们的经历,让周翡再粗枝大叶也不免多几分心眼。

她心思急转,随即露出些许不好意思来,装出几分莽撞道:“我因为……咳,一些事,跟家里人走散了……”

她一边说,目光一边四处游移,好像羞于启齿似的。

霓裳夫人定定地打量着她,不知看出了什么端倪。

☆、第72章 回家

刻意误导是刻意误导,但亲自将谎话说出口,却又是另一码事了——特别是周翡对霓裳夫人还非常有好感。

人家不但收留她住了几天,刚刚还送了她一把十分趁手的好刀。

不过好感归好感,愧疚归愧疚,如果吴楚楚身上有什么东西,是连仇天玑都要觊觎的,那周翡就算是割了自己的舌头,也不可能实话实说,这点轻重缓急她心里还有数。

周翡故意支吾了两声,本指望霓裳夫人能凭借“心照不宣”的想象力,自己误会出一个前因后果,不再追问。

可惜,霓裳夫人一脸兴致勃勃,没有打算“恍然大悟”的意思。

“小姑娘啊,太任性了,”这位美丽得近乎灼眼的女人雍容华贵地坐在木椅上盯着周翡,垂下的睫毛像是两扇厚重而华丽的蝶翼,霓裳夫人一手托着下巴,不依不饶地刨根问底道,“那是因为什么呢?”

周翡:“……”

随即,她将心一横,把自己为什么会追到木小乔山谷的缘由改编了一下:“这次出门,是我跟家兄一起随行,路上家里长辈偏心太过,我一时不忿就跑出来了,不巧被吴姑娘撞见,她是出来追我的……唔,谁知在路上遇到了马贼抢劫路人,我一时热血上头,追上去管了闲事,这才一追追到了朱雀主的黑牢里。”

周翡说这话的时候,神色不怎么理直气壮——但也说不上违和,因为争宠怄气这种事离家出走,确实不便高声宣扬,如果霓裳夫人不是听说了南刀传人在华容的“丰功伟绩”,又被谢允事先透露出“仇天玑在华容截杀吴氏遗孤”的重要信息,她觉得自己说不定就真的信了这个小丫头。

霓裳夫人觉得颇为有趣,因为周翡这个姑娘,看起来并不属于那种非常聪明伶俐的女孩子,霓裳夫人自己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比她会说话得多。

周翡面对陌生人,有种旧时那种醉心刀剑的出世之人特有的沉默寡言,有几分可靠,但是好像没什么心计,非常容易被人算计。她要是开口说话,别人会担心她冲动、担心她不知人心险恶……但是大概不会担心她隐瞒什么。

所以她真的隐瞒起什么的时候,就显得分外不露痕迹。

“咬人的狗不叫。”霓裳夫人心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她端起细瓷的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顺着周翡的话音笑道:“这可不常见,一般长辈不是会更宠女孩子吗?”

周翡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简直不知道什么叫做‘委屈’,”幸好,霓裳夫人放过了她,不咸不淡地讲起自己来,“那时候不论是谁跟我说话,声气都先低上三分,我想要什么,只要说上几句好听的,自然会有人争先恐后地帮我弄来……有一次我在小楼上弹琴,楼下有人聒噪得很,我有点不高兴,便将琴上的穗子揪下来扔了出去,好多人为了争抢那把穗子,打了个头破血流。”

周翡的手指轻轻掠过望春山刀鞘上细细的纹路,暗地里松了口气,循着霓裳夫人的话音,想象那妖妃褒姒烽火戏诸侯似的一幕,她微微一哂,然而随即又正色道:“那大概也要十分的繁华才行。”

据周翡观察,现在这年月,倘若是像衡山脚下那种南北交界的地方,别说大姑娘在楼上弹琴,就是在楼上表演上吊都不会引起围观。

霓裳夫人轻声道:“那时的江湖啊,真是花团锦簇。你骑着马走在路上,仿佛走到哪都是艳阳天,十个落脚的客栈中,八个有是非,那些负箧曳屣的流浪说书人们高兴得很,故事一段接一段,张口就来。少侠行遍天下,红妆名动四方,你要是名气够大,隔三差五就能接到一封十分雷同的英雄帖,有挑战的,有找你去观战的,好多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想要出头,便先准备一打帖子,将前辈们挨个挑衅一遍……当然,这么浮躁的,大部分都给打回老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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