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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95)

李妍在桌子对面周翡做了个鬼脸,周翡忙干咳一声,生硬地岔开话题道:“马叔,那老伯说的老寨主的故事都是真的吗?”

马吉利闻言笑了起来:“老寨主的传奇之处,又何止他说的这几件事?我听说当年曹仲昆篡位时,十二重臣临危受命,送幼帝南渡,途中还受了咱们老寨主的看顾呢,否则他们怎么能走得那么顺?”

吴楚楚睁大了眼睛,连谢允都不知不觉中凑了过来,下面大堂里大声说大书,周翡他们几个就围坐在马吉利身边,听他说小声说起“小书”,也是其乐融融。

由于随行人中带着吴楚楚和谢允两个陌生人,四十八寨的反馈果然慢了不少,不过规矩就是规矩,除非大当家亲自叫门,否则谁也不能例外,周翡他们只好在山下的小镇上住下,好在镇上车水马龙,并不烦闷。

李妍飞快地跟吴楚楚混熟了,白天不是在茶馆里听说书,就是拽着周翡一起在集市上乱转。在小镇上落脚的第三天晚上,马吉利端着一壶酒上楼,对周翡他们说道:“明天差不多该来人了,你娘不在家,这帮猢狲办事太磨蹭,都早点休息——阿妍,我说你呢,明天别又睡到日上三竿,有点太不像话了。”

吴楚楚早早回房了,李妍呲牙咧嘴,被周翡瞪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跟着走回隔壁间,唯有谢允留在客栈大堂窗户边的小木桌边,手边放着一壶他习以为常的薄酒,透过支起的窗户,望着蜀中山间近乎澄澈的月色。

周翡脚步一顿,她总算是从马上要回家的激动里回过神来——无论是“端王”还是谢允,此番送他们回来,都只会是做客,不可能久留,“端王”是身份不合适,谢允……周翡觉得他似乎更习惯过颠沛流离的浪子生活。

那么一路生死与共的人,可能很快就要分开了。

不知是不是在小镇上等了太久,周翡发现自己对回四十八寨突然没有特别雀跃的心情了,反而有些低落。

她走过去用脚挑开长凳子,坐在谢允旁边,发现从他的视角往外望去,正好能望见四十八寨的一角,夜色中隐约能看见零星的灯火,是不眠不休的岗哨守夜人正在巡山。

那是她的家。

那么谢允的家呢?

周翡想起谢允浮光掠影似的提起过一句“我家在旧都”,如今在蜀山之下,她无端咂摸出了一点无边萧索之意。

周翡忽然问道:“旧都是什么样的?”

谢允仿佛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方才说道:“旧都……旧都很冷,不像你们这里,有四季常青的树,每年冬天的时候,街上都光秃秃一片,有时候会下起大雪来,盖在平整的石板上,人马踩过的地方很容易结冰……”

按照年代判断,曹仲昆叛乱,火烧东宫的时候,谢允充其量也就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两三岁能记事吗?

这不好说,至少对于周翡来说,她能记住父亲冰冷的手和李二爷染血的背影。

“但宫里是冻不着的,有炭火,有……”谢允轻轻顿了一下,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笑道,“其他的记不清了,大概除了冻不着饿不着,也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那里面规矩很大——长大以后,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欢往南边跑,那些小客栈为了省钱,都不给你生火,万一错过宿头,还得住在四面漏风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晒太阳。”

周翡踟蹰了一下:“那你……”

“记不记得曹仲昆火烧东宫?”谢允见周翡先是小心翼翼,而后仿佛被他自己吓了一跳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说道,“记得,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场大火,当然记得——至于要说什么感觉,其实也没有,我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也不知道除了红墙的门,我都会失去什么东西,救我出来的老太监尽忠职守,没让我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至于父母……我小时候就见的不多,还不如和奶娘亲近。现如今南朝正统有我小叔撑着,这么多年也从来没人跟我耳提面命,非得逼我报仇雪恨什么的,万一哪天他们真能扫平反贼,我就顺便回旧都看一眼,也未必常住,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苦大仇深。”

他的笑容非但不苦大仇深,还有点没心没肺,周翡虽然不长于察言观色,却总觉得谢允身上有什么违和的东西。

她正要说话,不远处的山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成群的飞鸟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呼啸着冲着夜空而去,四下突然起了一股邪风,“啪”一下将支起的木窗合上了,客栈里昏暗的灯花剧烈地摆动起来。

周翡端着酒杯的手停顿在半空中,眼皮毫无预兆地跳了两下。

此时,洗墨江上依然是漆黑一片,散碎的月光随意地洒在江面上,偶尔正好落在牵机线上,回有一丝极细的反光擦着水面飞过去。

李瑾容离开四十八寨之后,寨中一干防务自然戒备到了极致,此时,即便鱼老就守在洗墨江心,那沉在水中的大怪物也没有潜伏下去休息,如果有人站在江心,会发现水雾下面的巨石在不断移位置,一旦有人闯入,牵机立刻就会浮起惊涛骇浪——那威力甚至连周翡都没见过,鱼老一般只是吓唬她,不可能真把这排山倒海的大家伙拿给一个尚未出师的小女孩玩。

可是这一夜,却有一个人影轻飘飘的掠过杀机暗伏的江面,直奔江心小亭——

☆、第75章 桃源

江风骤然变得浓烈,汹涌地灌入江心小亭,窗台上一个瘦高的花瓶不安地在原地摇摆片刻,一头栽了下去,鱼老嘴唇上两撇垂到下巴的长胡子跟着飘到了耳根,蓦地睁开眼睛。

这时,一只手极快地伸过来,稳稳地托住了那栽倒的花瓶。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十指尖尖,指甲上染了艳色的蔻丹,暴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妖异。

女人好像很清楚鱼老是个资深事儿妈,她将被风吹开的窗户推上,又微踮起脚,仔细循着花瓶原来留下的一小圈痕迹,将它严丝合缝地放了回去,这才轻舒一口气,转回头打招呼道:“师叔。”

鱼老皱了皱眉,疑惑道:“寇丹?”

如果是周翡他们这种后辈在这里,可能根本不知道寨中还有个名叫“寇丹”的女人,就算亲眼见了也不一定认识,过去十几年里,她几乎从来不在人前露面,是整个四十八寨中唯一一支不同别家打成一片、却又不可或缺的一环——鸣风。

寇丹就是鸣风的现任掌门。

也正是因为她是牵机的缔造者之一,才能不动声色地穿过满江的陷阱。

“听说大当家走了,我过来看看牵机怎么样。”寇丹说道,她自顾自地在鱼老面前坐下,从怀中摸出一块丝绢,细细地擦拭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清水。

她已经人到中年,曾经丰满的双颊微微有些下垂,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无法掩盖的纹路,但依然有种别样的美——不是少女们天生丽质的秀丽,也不是羽衣班的霓裳夫人那种灼眼的艳丽,她的五官并非毫无瑕疵,可当她隐隐带着笑意看过来的时候,别人很难不被吸到她的眼睛里,从瞳孔往外,她那双眼睛好像是由一层一层氤氲交叠的秘密构成的,说不出的诡秘动人。

鱼老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用过的丝绢上,寇丹立刻会意,将那丝绢整整齐齐地叠成了一个四方小块,放在桌角。

反倒是鱼老,整天被不拘小节的李大当家和故意捣蛋的周翡折磨,倒有点不那么习惯别人顺着他来,鱼老颇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说道:“我其实也没那么多事儿,你自便就是。”

“不敢,”寇丹笑道,“做咱们这一行的,刀尖上舔血,各有各的偏执怪异,这点小偏执就像老百姓遇到难处求神拜佛一样,是种必不可少的寄托。别人不知者也就不怪了,侄女怎么能跟着外人不懂事?”

鱼老的目光在她鲜艳欲滴的红指甲上扫过,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吝啬的微笑,他将两条盘着的腿放了下来,撤回五心向天的姿势,有些感慨地点头道:“多少年没再过过那种日子了,鸣风楼自从退隐四十八寨,便同金盆洗手没什么分别,如今我不过是看鱼塘的闲人一个,这些老毛病也只是一时改不过来,不必迁就。”

他说着,勉强压下那股如鲠在喉劲儿,故意伸手将桌上几个杯子的位置打乱。

寇丹看他那嘴硬的样子,一边摇头一边笑,又动手重新将杯子摆整齐:“师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何必为难自己呢?我又不是外人。”

鱼老一顿,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问道:“既不是外人,怎么还学会跟你师叔话里有话了?”

寇丹好似有些不好意思,眼皮微微一垂:“师叔——我叫您师叔,大当家因为您同老寨主的交情,也叫您师叔,这么算来,倒还是我占便宜了,可是我有时候想,咱们这样的人,跟大当家他们那样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们活在青天白日下,光风霁月,咱们活在暗影黑夜里,潜行无踪,互相都格格不入,何必硬要往一处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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