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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71)+番外

魏谦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不签这个字了。

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三大悲,魏谦自己赶上一个,麻子妈赶上一个,眼看着老熊可能很快要赶上另一个。

这到底是活着不容易,还是他们命比较苦呢?魏谦实在不想知道这个答案。

小时候,他想,不能没有父母,如果连这一点感情寄托都没有了,那还不如死了。

过了几年,他想,不能没有钱,如果连起码的生活保障都没了,那还不如死了。

后来,他想,不能没有尊严,如果人人都看不起他,那还不如死了。

然而他一件一件地失去过它们,有些后来又得到了,有些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却依然活着。

大概是车里的气氛太压抑了,三胖看了他一眼,试图活跃气氛,就说:“前两天,我听张总那个大忽悠跟我侃伪科学,他说有那么一条江湖谣言,体温低的人就容易得癌症,体温高的人就容易得心血管疾病,人类两大杀手,咱们迟早都得投入其中一个的怀抱。我一听,这江湖谣言原理上是哪也不挨,可道理上还真就那么回事,没灾没病活着,咱们都趁早想开点吧——你们家老太太没事了吧?”

魏谦没有回答,好一会,他答非所问地说:“我要是也有那么一天,就去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自己等着死,不治。”

三胖没当回事,哈哈一笑:“你现在当然这么说。”

“以后也一样。”魏谦平稳地把他的车滑进公司车库,“那俩孩子将来也大了,到时候他们该结婚结婚,该工作工作,我给人家讨什么厌呢?为难的事,到我这一辈就让它们都到头得了。”

三胖侧过头看着他,黯淡无光的车库中,他觉得魏谦的脸上带着某种深沉的自嘲。

魏谦停稳车,熄火,叹了口气:“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我还得给他们挣钱去。”

三胖忽然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对劲,他考虑到了弟弟妹妹将来组建自己的家庭,却独独把自己抽了出来,放在了一个冷眼旁观、形单影只的位置上,似乎他从潜意识里就没想到自己会娶个老婆,自己也会有个孩子。

“谦儿,”三胖忍不住开口提了一句,“你是不是也该考虑成家,或者起码找个女朋友了?”

魏谦一愣。

“你总不能老单着啊,小宝小远眼看就都大了,你现在也没什么负担,不正该找一个吗?再说,你们家老太太那样,以后她也需要多个人帮你一起照看着。”

魏谦飞快地皱了皱眉,心理上依然有些抗拒,然而随即,他又想,这也是啊。

人总得有个家吧?

家里总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吧?

这天的会议很顺利,魏谦沉默的纵容给老熊扫清了最后一处障碍,老熊的提案很快就被通过了。

老熊推进的力度极大,半个月之内,就先后和张总签了框架协议与合作协议,一个月后,项目公司和操盘管理团队正式成立,勘探、规划、拿地等等的前期工作全都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C市那头忙起来了,项目前期需要人坐镇的地方太多,一般操作层面上的事,三胖不怎么插手,都是老熊和魏谦在跑,眼下俩人谁也不比谁强,各自家里一人一个病人,只好轮流两地乱窜。

老熊那里好在熊嫂子肯用保姆,而魏谦这边,好在还有魏之远。

宋老太出院那天,魏谦开完会赶回来,正好看见出租车停在楼下,小远背起宋老太,小宝在后面拎着东西,替他们叫电梯开门。

从远处看,一个个都像大人了。

连小宝也说到做到,真的尝试着照顾起宋老太来,尽管她一开始笨手笨脚,但时间长了经验也慢慢成熟了起来。

小远呢?

小远似乎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魏谦不知道他觉够不够睡,正常上学受不受影响,可是旁观看来,家里的事,外面的事,魏之远的学业和全家人的生活,好像都被他两只手兼顾过来,至少在魏谦眼里,魏之远是游刃有余的。

又经过了一次和当地政府漫长的谈判和拉锯,魏谦出差两个多月回家。

俩孩子好像都去学校了,宋老太在屋里打盹。

眼看着快要中午,魏谦把行李箱往门口一扔,就开始洗菜做饭,菜还没切完,魏之远回来了。

他走进来说:“哥,我来。”

魏谦:“没事,我来吧,今天正好我回来了,你也歇一天。”

魏之远不和他争辩,在他身后站了一会,而后找了个机会,猝不及防地从他背后伸出手,夹住他的胳膊肘,捏住菜刀刀背,抢过来了。

魏谦:“……”

魏之远贴着他耳边,低声抱怨了一句:“都说了我来。”

大概是离得太近的缘故,那声音一直钻进了魏谦的耳朵里,他情不自禁地激灵了一下,连忙有些不大自在的侧头躲开。

魏谦在旁边转悠了几圈,妥协说:“你来就你来吧,还有鸡蛋吗?我弄点蛋汤当喝的……哎我操,魏之远你要造反吗?”

魏之远一把从后面抱住他,摇摇晃晃地让他双脚离地,用搬大件家具的姿势,不由分说地把他从厨房里请了出去。

“我还正打算逼宫篡位呢。”魏之远放下他,有点得意地说,“就先从御膳房下手。”

这并不像是魏之远惯常说话的口气,魏谦一愣,靠在门边上打量着他。

他出差这一趟回来,魏之远身上好像产生了某种说不出的变化,魏谦发现,自己不在家的这段日子,这本该累得像狗的小子就好像焕发了某种生命力。

他不像以前那样,总好像有些心事似的,虽然脸色上能看出魏之远的睡眠不足,但他的精神却是很好的,甚至变得有点开朗了起来。

“我看不行还是请个钟点工吧,不让奶奶看见,每天就替你们做个饭打扫一下就好了。”魏谦顿了顿,又问,“学校呢,忙不忙?”

“还行。”魏之远心情不错地说,“我们的社团最近在做一些常用的小工具,上礼拜拉到赞助了。”

“赞助?”魏谦一愣,“你怎么没跟我说?”

魏之远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跟你要钱?”

魏谦觉得他说得太赤裸裸,于是干咳一声,故作矜持地说:“那倒不是,还得看你们做的东西有没有投资价值。”

魏之远把切好的菜倒进锅里,在一片油花“呲啦”声音中,他说:“你再有本事,我也不可能总靠你,男人总得自己走出去转转。”

不然以后我拿什么照顾你?

当然,后半句魏之远咽回去了。

“得了吧,小崽子,说你胖你还喘上了。”魏谦笑起来,“跟哥说说,你怎么找的赞助?”

魏之远愉快地告诉他:“我们一开始尝试登广告,不过后来发现广告开销太大,效果也不怎么样,就停下了,然后又在网上追踪目标投资者的联系方式,直接把广告发到他们的邮箱里,还打过一阵子非预约电话,可惜邮件经常被屏蔽,非预约电话大多数时间也会直接被人家的前台截下来。这样也不行,最后我们就一家一家地上门。”

魏谦笑不出了——几个大学生,贸然上门推销自己的团队请求赞助,得挨人家多少白眼啊?

别说是那些大老板,就是他本人,碰见这种,估计也是头都懒得抬,就直接让人给挡出去的。

“求人是挺难的。”魏之远报喜不报忧地说,“不过好歹结果是好的,总算求到了。”

中间种种经历,魏之远举重若轻,并没有描述自己的感受。他一直是那种非常出类拔萃的优等生,也许智商很高,但是他的逆商一直不怎么样,他比同龄人聪明沉稳得多,然而承受挫折的能力却与这一切并不匹配——在这方面,他甚至比不上从小被大哥骂到大的小宝。

魏之远极度痛恨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那漫长的、挨家挨户带着同一套东西,磨破嘴皮一样上门推销寻求投资的日子,几乎让他回忆起自己尘封在记忆深处中那流浪的童年时代。

他孤立无援,却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这么没头苍蝇一样地沉潜了将近一年,当中,他们的社团活动由于种种困难不得不停滞,很多人相继离开了,魏之远独自承担着压力,与此同时,他家里还有个病人宋老太需要照顾。

他还要小心翼翼地不在大哥面前露出端倪——只要他开口,这个赞助,魏谦一定会给,魏之远心知肚明。

但那有什么意义呢?

当全部的负面感情全都被激发起来,一起沉甸甸地积压在他心里时,魏之远曾经几次想要放弃,他第一次发现,承受这种看似懦弱的姿态,不比任何事简单。

可是大哥那些年不是一直在承受吗?

那些日子,魏之远几乎是靠着钱包里那张,魏谦少年时代的泛黄的旧照片才熬过来的。

魏谦无法言喻地心疼起来,就像他第一次看见小宝给宋老太洗尿盆一样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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