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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爻(113)+番外

以游梁刚刚步入元神的修为,是看不出剑神域的修为深浅的,他只是深切地感觉到了那种强大,并为之深深战栗——充满战意的战栗。

这世上的剑修一百个,当中有九十九个都好战,对方修为越高、手段越强,他们的战意就越浓重,执手中利器,奋然以蜉蝣之身撼动大树,九死一生方才有所进益——当然,剩下的那一个特殊的,是严争鸣这位千载难逢的剑神域高人,他天生没有好战之心,从他因剑入道的那一天开始,所有的修行几乎都是被迫的。

游梁纵身蹿上客栈房梁,远远地望着那朦胧的剑神域之云,年轻的眼睛里尽是跃跃欲试的光芒,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咳,游梁不情不愿地转过身,见吴长天缓步走上来,闷声道:“师兄。”

吴长天望了一眼扶摇山庄的方向,没吭声。

游梁感慨道:“真希望有一天能与这样的人一战。”

吴长天目光微动,片刻后叹了口气,说道:“小梁,等魔龙之事平息后,你便自请闭关三百年,离开天衍处吧。”

天衍处中秘密太多,想要脱离,便要经过三百年闭关,过了保密期限,方才重归自由身。

游梁愣了愣:“师兄……”

吴长天低声道:“天衍处除了你,便没有第二个剑修了——剑修修行多苦,心志坚定、百年求索之心更甚于他道,天衍处中诸事庞杂,不适合你们修行,你天赋卓绝,不要耽误了。”

游梁皱皱眉,争辩道:“哪有那么严重,那个严争鸣还是他们扶摇派掌门呢,不也整天琐事缠身的么,照样进了剑神域啊!”

“你只见人家人前显赫,未见得背后受罪。”吴长天摇摇头,他这师弟入门不过百余年,求剑之心甚笃,只是有点不通俗物,吴长天回身遥望着夜色千里、万籁俱寂,便不由得多说了几句,道,“土蛟成龙,虽是走了魔道,却也不是不需要气数的,一副河山,两条‘真龙’,你说上谕为何?”

游梁吃了一惊:“师兄,你……你这可要慎言啊。”

“世间门派众多,可要说底蕴,没有一处比得上我天衍一派,”吴长天冷笑道,“世人皆以为‘天衍处’为高祖所立,殊不知我们天衍派在人间已有百代传承,我们修道不为长生,只是防止那些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大能为祸凡人,人间改朝换代,我们修道宗旨却不曾变过——偏偏高祖以天衍处为名,将我们推到风口浪尖,还招收了大量不知所谓的散修,当时我便不同意,奈何掌门一意孤行,说甚么有身份好办事,真当自己有了些道行,便不是凡人了么?还笃信周涵正等一干阴险小人,现如今……哼哼,倒成了他们帝王家私卫!”

游梁惊疑不定地问道:“师兄,既然改朝换代不归我们管,为何此番我们要竭尽全力阻那魔龙?”

“你的经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没听过‘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么?”吴长天叹了口气,“从古至今,你可曾听说过哪个魔修教派延续下去的?他们固然厉害,但盛极一时,衰落得也快,再说那些魔头分明我行我素,不管他人死活,他们未必是想要江山怎样——只单是为了祸害,自然不能任他们猖狂。”

扶摇山庄上空的剑意逐渐浅淡,想必是被那不世出的剑修缓缓地收拢了回去,吴长天看得目光闪动,好一会才低声道:“当年的除魔人入魔,如今的卫道者无道——天衍与扶摇两处衰落,真是……罢了,我看他们掌门想必不日也要出关,到时候再去拜访一下就是了。”

严争鸣在入鞘之境里足足入定了一天一宿,方才将全部反噬的剑气安抚收敛,内府中被困龙锁震出来的伤立刻变得微不足道起来,真元无阻后,只一个周天便恢复如初,他内视其中,只觉连心魔都淡去不少。

不过心魔既已起,便难消,越是在意就越是缭绕心头挥之不去,倒不如顺其自然。

严争鸣总算睁开眼,揉了揉眉心,感觉随着境界的提升,他是越发想得开了。他觉得以自己的资质恐怕不会成为史上最厉害的剑修,能当个心最宽的好像也不错。

反而是程潜托入他内府中的那把剑,一套扶摇木剑法,虽然师兄弟们的剑都出于同源,但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领悟,哪怕是同一个人,时过境迁后都有不同的角度。

对程潜来说,他虽然以扶摇木剑入门,多年来却更偏向于海潮剑法一系,扶摇有扶摇的机变,海潮有海潮的无常,二者截然不同,然而纵深发掘,又有些相得益彰的感觉,严争鸣在归剑入鞘的那一瞬间窥见了沧海浪潮下的剑意,若不是因为这个,他收拢剑气也没有这样快。

以及……

严争鸣觉得这可能是他自作多情的错觉,他总感觉那把木剑中仿佛含着程潜的一部分似的,内里虽然是正宗的扶摇木剑剑意,却又有说不出的、包容的孤寒,既没有与周围同出本源的剑气融为一体,也没有很格格不入,那把木剑竖在他内府中,像一个尽忠职守的卫士,从不离开,却也不肯走进去。

严争鸣深深地吸了口气,发现室内竟然飘着一股淡淡的安神香气,只是香已经燃尽了,点香的人粗心大意没有换,门窗都敞着,室内只剩下了清浅的残香。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打算去将香续上,这一站起来,才看见旁边小榻上的程潜。

严争鸣:“……”

他脚步方才跨出去,立刻又收了回来,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怔立了良久,才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活像做贼似的往前凑了凑,发现程潜睡着了。

想必那扶摇木剑炼制不易,否则严争鸣不知道以程潜的修为,还有什么能将他累得睡着。

程潜以聚灵玉为身,睡着的时候几乎就像是房中一个摆设,一点声息都没有,严争鸣先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走了两步又自己直起腰来,感觉自己身为一派掌门,这样耗子偷油似的行为实在有些猥琐。

严争鸣故意碰出了些细碎的声响,走到程潜面前,可那人却完全没有被惊动一点。

他便弯下腰,注视着程潜的睡颜,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极近,一时间,他心里忽然生出无限缱绻,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吻一下程潜的眉心。

……不过终于还是克制的退开了。

严争鸣感觉自己下不去手,他总觉得睡着的程潜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无邪。

严争鸣苦笑了一下,伸手轻轻地在程潜头上点了一下:“‘碧落黄泉’这种话也好乱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口无遮拦。”

……想必上下三界,只有严掌门这么一位瞎得这样有特色,竟能从程潜那张脸上看出“无邪”来。

第78章

程潜是那种夜以继日,一分一秒都不敢懈怠的人,已经有不知多少年没有躺下睡一觉了,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不是什么翻云覆雨、天打雷劈的修士,只是个出身贫寒的落魄书生,宣纸受了潮,他也舍不得丢,展开晾了出去,吮开干涸的笔尖,残存的墨迹带着清苦味道,有些窘迫的安闲。

对,他还应该有个布衣荆钗的妻子,成日里不是絮叨他东西随意乱丢,就是嫌弃他衣服换得不勤,那人没型没款地靠门边,端起他的茶杯数落道:“你这澄茶根的穷酸。”

程潜头也不抬地回道:“不正配你这倚门框的泼妇?”

“泼妇?”那人轻笑一声,“你怎不看看我是谁?”

程潜恍恍惚惚地抬起头,骚包似的白衣公子撞在了他眼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双桃花眼里充满说不出的蛊惑。

程潜的心狠狠地一跳,倏地醒了过来,整个人有点找不着北。

他睁开眼呆了半晌,见窗外月色如洗,星河邈远,房中有一股透着秋霜的寒意,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搭了一条薄毯,他一时间有种自己重堕凡尘的错觉。

严争鸣背对着他,懒洋洋地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片竹叶,吹着跑调的小曲,好不扰民。

程潜在迷茫和混沌中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被大师兄那旷世叶笛音吹得神魂颠倒,几乎想抄起香炉冲着他的后脑勺砸下去,梦里的悸动荡然无存,他忍无可忍地干咳一声,说道:“能回你自己那边吹吗?”

严争鸣丧心病狂的叶笛声戛然而止,他没转身,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在这吹了三天,竹林里的虫子听了,都吓得拖家带口地跑光了,只有你充耳不闻……”

说着,他转过身来,面沉似水,一双眼睛深井似的沾满夜色,声音里压着一把火:“别说元神修士,凡人也不能睡死成这样,那把木剑里到底有什么古怪?”

程潜面不改色地说道:“里面有剑意。”

严争鸣眼角跳了跳:“少废话,你当我探查不出么?那木剑中分明有神识!”

程潜人醒过来了,神还有些困顿,结果听了这话,顿时给吓得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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