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六爻(117)+番外

说着,李筠眉宇间染上忧色,叹了口气道:“韩渊……唉,他弄了这样大的阵仗,无非是想与天衍处寻仇,可那南疆群魔……这笔账将来岂不是都要算在他头上?”

严争鸣脸色有些凝重,转身道:“给赭石送封信,我要在天衍处之前找到韩渊。”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程潜忽然开口道:“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李筠:“怎么?”

“有道是‘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天衍自称‘替天行道’,可是‘替天行道’本身不就逆了‘大道自然’么?”程潜皱皱眉,说道,“这与师父当年教过的不合,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扶摇先祖会和天衍派签下这种誓约?老觉得这里面还有别的事——对了二师兄,我记得当年我们在青龙岛上找到过一本岛志,上面列了好多大事记,那本书现在还在吗?”

“应该还在,”李筠道,“当年我们从扶摇山带走的,还有后来在青龙岛抄录收集的典籍,赭石怕丢,都随身带在储物袋里,所以从青龙岛仓皇逃走的时候才保存下来了,你去找找,应该有,就在竹林后面的小经楼里。”

程潜听了立刻站起来过去了,同时,他脑子里反复回忆着纪千里说过的话,总感觉那老疯子言语中存着不少蛛丝马迹。

他依着李筠的话,转到了竹林后面,找到了传说中的小经楼。

此地也叫经楼,只可惜再凑不成收拢天下典籍的九层经楼了,只是个木质的二层小楼,纤细得摇摇欲坠。

一楼存着这百年来严争鸣他们四下收集的一些功法,从正统道法到旁门左道一应俱全,有些收来的时候只是残卷,被严争鸣或者李筠动手修订过,误打误撞就成了某套全新的功法。

二楼放的就是他们扶摇派自己的东西了,有严争鸣默写的经书,程潜亲自修整的扶摇木剑剑谱,还有他们当年离开扶摇山的时候带出来的杂书,这些书几经波折,保存至今,虽然上面各自附着防蛀防潮的符咒,纸页间却也不免沾染了岁月磨砺过的沧桑气。

程潜的手指恋恋不舍地从一排书脊上划过,这一刻,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想念起扶摇山,那就像一个回不去的故乡,与他们中间隔着打不开的人锁,还有凶险莫名的混乱世情与除魔印。

青龙岛的典籍有特殊的符号,程潜很快就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经书中将它挑了出来,扶摇派没收过弟子,统共这几个人,经书都是能倒背的,因此没事也不会有人来翻,它们随便堆放在一起,程潜一抽岛志,顿时有七八本经书都跟着倒塌下来,落了一堆尘土。

程潜“啧”了一声,弯下腰正要将它们捡起来,突然发现里面居然有两本《清静经》。

谁默了一本多余的?

程潜捡起来将书面上的尘土弹干净,只见其中一本字迹潇洒削瘦,应该是李筠写的,另一本的封面上的字却显得有些稚拙,笔画吊儿郎当的,横竖撇捺都不肯待在正地方,正是他大师兄少年时候的字迹。

小时候程潜给他代笔写过无数卷罚经,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因此一眼就认了出来。

程潜有些纳闷,遂将后面那本清静经翻开来,结果震惊地发现经书封面下面居然还有另一张封面,上面花花绿绿地画着雕栏玉栋,花花草草中有一人像,搔首弄姿地抱着一根玉箫,正衣冠不整地冲着人笑,旁边一行小字——《风流谱》。

程潜:“……”

不……这是什么东西!

他原地呆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翻开来看,这假装自己是本《清静经》的小册子里面十分热闹,有图有诗文,讲的是凡间一处妓院中发生的一干风流韵事,俊秀书生与痴情妓子花前月下,最后劳燕分飞,中间穿插着几句雅俗共赏的曲子词,故事讲得完完整整,情真意切,还挺有些市井风流。

……只是配图十分不像话,实在是再直白也没有了,不但将主人公们如此那般的事都画了个毫无遮拦,连隔壁后间男男女女都描绘得分毫毕现,可谓是“如何寻欢作乐”的高级指导。

让人不能直视。

程潜粗略一翻,竟没看见一幅画雷同重样,也不知这千姿百态都谁发明的,昭阳城魔窟中吵吵闹闹的一干魔修与这画中世界一比,简直就是一帮野蛮的土包子!

程潜没敢细看,正要将书合上,一想起假清静经封面上那大师兄的字迹,顿时脸色古怪了起来。

他还没古怪完,便有一阵脚步声传来,严争鸣三步并两步地上了经楼楼梯,问道:“查到什么了?”

程潜当场吓得手一哆嗦。

那本假清静经脱手掉在了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春光乍现。

严争鸣:“……”

什么叫做晴天霹雳?

这一瞬间,程潜突然觉得天劫其实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木然了半晌,当机立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面色平淡地要将这混在经书里的邪物捡起来,谁知被一只手抢了先。

严掌门日理万机,早已经忘了他小时候干过的那些倒霉事,乍一见此物,没想起心虚,首先怒不可遏了起来,好像辛苦保护的雪地上被人踩了个黑脚印似的。

他一巴掌拍开程潜的手,怒道:“哪来的邪魔外道?你不是说来找岛志吗,就找到了这玩意?”

程潜只好苍白地解释道:“……书架上自己掉下来的。”

严争鸣拿着那本小册子,只觉上面图画无比刺眼,恶狠狠地问道:“你翻看过了?”

程潜:“……”

严争鸣简直七窍生烟,气急败坏地训斥道:“我还道你比那两个东西省心,你可真行!这有什么好看的,嗯?你自己身上还有内伤自己不知道吗?不好好凝神清心调息,还看这些不成体统的东西……”

他越说火越大,拿着那本小册子重重地在程潜胸口上拍了一下,险些把纸页抖散了:“混账!”

程潜没敢躲,同时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

严争鸣愤愤道:“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把这玩意放在经楼的,我……”

程潜终于小声开口道:“师兄,好像是你……”

严争鸣:“……什么?”

程潜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本被严争鸣一巴掌拍烂的书翻了过来,指了指那欲盖弥彰的“清静经”三个字。

严争鸣盯着那三个熟悉的字,呆住了。

程潜连忙“善解人意”地说道:“没事师兄,我知道,你那时候还小不懂事……”

话没说完,他自己也感觉不对,“还小”的时候就偷偷在经书里混这种东西,还千里迢迢地夹带出门,岂不正说明他是个从里到外的败家子么?

果然,严争鸣的脸更绿了,他耳根绯红,顶着一脑门红配绿的官司,抢了那妙趣横生的小画本,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走。

程潜心里忽然一动,趴在二楼的木头栏杆上,木头上防潮防虫的符咒在他掌中发出幽幽的白光,映得那张总是显得有些冷淡的脸柔和了许多。

“大师兄,”程潜叫住他,胆大包天地问道,“庄南西跟我说过,有一个散修,他喜欢到哪怕她是个凡人,也痴心不改,你小时候就看过这些……唔,故事,也有过‘哪怕是朝生暮死的凡人也会喜欢’的人么?”

经楼下光线略暗,严争鸣大半张脸都埋在书架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他半晌没吭声,一时间似乎屏住了呼吸,成了一尊僵硬的石像。

好一会,严争鸣才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庄南西是哪个?”

程潜:“白虎山庄那个话很多的弟子。”

严争鸣的声音蓦地冷了下来:“以后少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你既然知道为了天劫戒除五味,难道不明白什么叫做‘道心清正’么?再胡思乱想,你就给我滚去清安居思过!”

程潜的目光忽然就黯淡了下来。

楼下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经楼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后又被符咒自动封上,楼中浮起一阵细碎的寒风。

程潜不声不响地弯下腰,将不小心抖落到地上的书一一拾起,挨个放回架子上,最后,他取出那本青龙岛志,坐在窗边的小凳上翻开。

墙壁上的小油灯乖巧地自己亮了起来,程潜翻了两页,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他这些年与天地斗,与同道斗,与生死斗,从未走过半步回头路,从来也不肯相信世上有什么事是他做不成的。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世间并不能尽如人意者多也。

不知道是不是他受损的元神还没有调理好,程潜感觉整个人都被一阵倦怠埋下去了,他漫无目的地看了几行枯燥无味的岛志,忽然想道:“修成大能有什么意思?还不是遭人妒恨,平白被构陷么?飞升成仙又有什么意思,人世间千万重真情假意都抛在身后,投入什么茫茫看不清的大道,以后就只在旁边束手看着山河老朽么?”

上一篇:人鱼的饲养 下一篇:锦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