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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爻(151)+番外

常年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李筠时常要吼一吼抗议,严争鸣早已经习惯,根本不理他,转向了一旁的水坑,水坑好像还没从头天晚上的事情里回过神来,人看着蔫耷耷的,没什么精神。

“小师妹跟我来。”严争鸣道。

严争鸣自从赖在清安居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出门,他径直将水坑引到了不知堂。

木椿真人住过的破茅草屋还保留了当年的样子,道童们每日会来打扫,院子很干净。水坑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严争鸣指着那三条腿的破木头桌子道:“桌子底下刻的是我扶摇派的门规,当年你师兄们入门的时候,每个人都超过四十九遍。至于这些门规用不用遵守,你可以自己看着办,什么初一十五不入山穴之类的规定是给刚入门的小孩看的,你抄两遍就算了,不用太往心里去。”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派弟子入门,本该有师父带到不知堂,亲口赐下戒辞,你虽然已经入门百年,却始终没有经过这个步骤,如今师父不在了,我做师兄的只好越俎代庖——”

水坑睁大了眼睛。

严争鸣垂下眼睛看着她,说道:“你本性开朗,又不失分寸,凡事不会想太多,也不会做得过火,这很好,若是以后能多用点功,少做点没烟的白日梦,修为会更上一层。”

听说就连师父给戒辞的时候,都是先数落,后赐戒,水坑没料到掌门师兄对她的评价这么高,一时有些无措。

严争鸣道:“我让你给你四师兄传过话,‘扶摇自古走人道,不必听天命,’当然也更不不必论出身,你本该浴血而生,却并没有,本该应劫而来,却平平安安的长到了这么大,童如师祖一心想改变门派的命运、师父的命运,如今看来,似乎全都失败了,唯有无心插柳地帮了你一把,将你送到如今这个地步,可见有些事是不必过执的——我今天给你‘天然’二字做戒,望你日后无论是一个能让群妖俯首的大能,还是只在门派里当一个不成器的小小弟子,都坦然于自己的来龙去脉,不必自矜,也不必自苦,三千大道,若你足够疏阔通达,总有一天能殊途而归,记得了?”

他极少这样一本正经,水坑一时间有种错觉,她觉得掌门师兄好像一条不朽的山脊,始终不甚显眼地撑在扶摇山深处,平时被漫山的鲜花野草或冰雪泥泞掩盖,只有极为偶然的时候,才会露出那刀剑不催的坚硬与沉静来。

水坑是被师兄们带大的,比起态度暧昧不明、不肯认她的亲生父亲,掌门师兄才更像她的父亲。

她鼻子蓦地一酸,闷闷地“嗯”了一声,瓮声瓮气地道:“是,多谢师兄。”

可惜,她还没感动完,便见那严争鸣长出一口气,又嫌弃又轻快地说道:“我可算把你对付完了,没经过这道程序,总觉得你像个野徒弟,这回好歹变成家养的了……等会你把不知堂收拾收拾,我过两天正好不在,你跟着李筠好好抄门规,少扑腾出去惹事。”

水坑:“……”

行吧,大师兄的好永远只是浮光掠影,面目可憎才是源远流长。

就这样,严争鸣将重现人间没几天的扶摇山重新封上,众人再次准备各奔东西。

韩渊面色平静地看着那山渐渐消失在秘境中,尽量将此间风物一个不差地装进了脑子里,因为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走了,”严争鸣对他们说道,“一个月以后,蜀中见。”

程潜与严争鸣一路御剑疾驰,半路上没有片刻停留,一天一宿就到了极北。

大能过境,触动了玄武堂上空的警戒风铃,当天守门的弟子出来查看,却没见到人,只见天上留下一片浅淡而狭长的冰霜痕迹,转眼便化在了半空。

过了玄武堂再往北,便是大片杳无人迹的冰原了,无边无际的白将天地连成一体,肃杀得不近人情。

在极北冰原与大深渊上足足飞了三天,天越来越冷,程潜有种回到了明明谷冰潭的错觉。然而冰潭毕竟只有一隅,远比不上大冰原浩瀚的漠然与它对万物一视同仁的冷酷,好像所有的希望与生命都会在此处终结。

三天后,冰天雪地才到了尽头,一片汪洋蓦地冲入视野——两人终于到了北冥之海。

严争鸣从袖中抖出石芥子,石芥子落入凝滞不动的海水中,化成了一艘巍峨如山的大船,无人驾驶,它自己航行,船舱内芙蓉锦缎与香炉雕花床看着眼熟,跟温柔乡是一个规格的。

程潜将这船里里外外地瞻仰了一圈,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严争鸣:“找什么呢?”

“歌妓,”程潜木着脸拿他开涮,“总觉得这地方下一刻就能听见莺歌燕语,唱一出你说的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去你的,这鬼地方冻死了,”身着细软锦袍的严掌门拿着折扇,毫无诚意地抱怨道,“都是你没事找事!”

程潜:“……”

严掌门四仰八叉地往软榻上一侧歪,颐指气使道:“还不过来给我锤锤腿!”

程潜习以为常地无视了他的无理取闹,靠在桅杆上往海面上张望。

此时分明是正午,海面上却一丝光都没有,它好像一块漆黑的墨迹,是连最深邃的山渊也无法形容的黑,将天色也掩映得阴沉沉的,水中不见一条鱼虾,海面风平浪静,像一片死地。

礁石众多与风浪起伏的东海同这里比起来,简直像一条聒噪的河沟。

没有人知道北冥之海有多深,当程潜从海面上往下看的时候,他心里不由得再次升起年幼时在后山探头望向心魔谷的那种心情,明知危险,却越发想要一探究竟。

“何人配冠北冥之名?那都是鼠目寸光的凡人们妄自尊大罢了。”

程潜蓦地想起童如的这句话,一开始还以为师祖的愤世嫉俗与自嘲,直到这时,程潜才真正信服。

到了真正夜幕降临的时候,海面上开始掠过旷远的风声,呜咽而过的时候像是万千幽魂盘旋,石芥子幻化成的船高百丈,行至此间,却仿如一叶扁舟。

程潜不知不觉间在船舷上静默地站了整整一天一宿,毫无预兆地入了定——说来也奇怪,他天生心胸狭隘,却与天空大海格外有缘,每次入定不是在天上,就是在海边,大约修行本身是个缺什么补什么的过程。

东海之外还有北冥,北冥之外又有什么呢?

人生长不过天地,天地未始前与衰朽后又有什么呢?

他们以有限之身探寻无限之境,入此极窄之途,走上这样一条注定殉道的路,难道只是为了凡人上天入地、翻云覆雨的妄想吗?

这时,尚万年封存在他内府中的听乾坤和北冥之海发出了一段微妙的共鸣,好像亘古流传的遥相呼应,恍惚间,他又听见了钟声,内府中的听乾坤忽然莹莹地亮了起来,流光溢彩,可惜被尚万年护持在他元神身边的力量微微一挡,又重新落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程潜才清醒过来,睁眼就看见严争鸣一身水汽地靠在船舱上,守在他身边。

程潜一看见他,就好像从天地落回红尘,不由自主地心生贪恋,于是微笑起来。

程潜问道:“多久了?”

严争鸣抬手替他抹去脸上的水汽:“整三天,无趣死我了。”

“三天?”程潜愣了愣,皱眉四下打量了一番,“连个地图也没有,我们怎么找大雪山秘境?”

“要地图没用,”严争鸣道,“海上的地图,给你也看不懂——石芥子不随水流而动,它会被清气浓郁的地方吸引,走走看吧,不是跟他们约了一个月么?过两天不到再想办法。”

严争鸣说着说着就凑了过来,懒洋洋地伸手环住程潜的腰,扒在他身上轻声道:“真安静,感觉人间天上就剩下了咱俩了。”

程潜细想了一下那番情景,顿时不寒而栗道:“什么?那不就剩下我一个人让你折腾了么?我还是抓紧自我了断吧。”

严争鸣这天难得的心平气和,也没和他这种煞风景专业户一般见识,将他楼得更紧些,轻声道:“在心魔谷的时候,我不止一次这么想过,要是世界上只剩下你和我两个人就好了。”

他说着,微微闭了眼睛,感觉此时此刻,心里才像是终于被填满了。

从前总是留着缝隙,时而动荡一下,便能撞出一连串的胡思乱想,哪怕是在扶摇山上,严争鸣也偶尔会从一些不着边际的噩梦中惊醒。

有一天他还梦见扶摇派终于重回十大门派之首,风光了起来,却又有无数漂亮的女修前仆后继地跑来扶摇山,要找程潜结为双修之侣。他被活活气醒,睁眼看见程潜安宁的睡脸,才知道这只是他内心深处的意难平。

严争鸣看见程潜近在咫尺的耳垂,忍不住轻舔了一下后张嘴含住,用犬牙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程潜一激灵,回手给他一肘子,从耳根到颈子飞快地升起一层薄红,呵斥道:“干什么?你当这里是扶摇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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