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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楼之石榴红(91)

天高云阔,人世间的一切争执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为什么?”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梅六心口微跳,紧接着追问。

“你说是王十一的故人,又怎会不识得这张脸。”他头也不回地道,语气淡漠。

梅六呼吸一窒,心里莫名恐慌起来,好一会儿地讷讷地道:“你……”

“我是王十一。”他接话的速度与他杀人的速度一样果断,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梅六不自觉坐直了身体,愣愣看着他的背影,一时竟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来。因为子万的话,她之前虽然没确定,但心里多少都有了些准备,却不想此时听到他亲口承认,还是会觉得难以接受。

“你……怎会成帝皇蛊?”她的声音有些飘忽,心里有被背叛的难受,也许是该怒声质问那日他为何对她出手,为何不告而别,问是不是自己不来寻找,他便永远都不再出现在她面前。然而对着眼前的人,她怎么也做不出大声呵斥的事,甚至连怨忿也显得那么浅淡,只因他已经不是那个傻乎乎会寸步不离跟着她保护她的十一郎,甚至与初重逢时那个温和亲切的十一郎也不一样,他像是另外一个人。

十一郎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他无意识地抬起手按在左胸口,看着远处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迷茫。

是怎么变成怪物的?那日他将她体内的怪虫引出并运功吸噬后,一直浑浑噩噩的神智便慢慢开始恢复,但是记忆却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起。只知道自己应该是住在一个结满红色石榴果的地方,还有要找到六儿。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这样,每天漫无目的地走着,寻找着,饿了就找东西吃,累了就找地方睡,也没人能奈何得了他。刚离开诌县的时候,那些能隐身的人想杀他,他便将他们都杀了,一个也没放过。

后来他身上开始发痒,脸上也是,不停地脱皮,人也总是困乏,于是就找了个没什么人到的山洞狠狠睡了一觉。究竟睡了多久,他不清楚,只知道醒来时抖落一地皮屑,山野间也已经开始冒出嫩嫩的草芽,而他记起了一切,甚至连面容亦恢复成了十三年前被毁前的样子。

他记起了一切。从在越者渡石榴林里遭遇暗算,到被喂药物,以至后来与梅六一起所发生的事,他全都记起来了。但是他没有欢喜,也并不觉得愤怒,就仿佛……那是别人的事,与他并不相关一般。然后,他不再找六儿,也没回越者渡,只是顺应本能不停地找到吸引他的虫子,然后将其力量化为己有。

大部分时候他还是像人的。只有在吞噬过蛊虫,心满意足地缓过神来看到自己沾满鲜血的手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个怪物。一个没有感情,却对危险与杀意有着敏锐直觉并会产生本能反扑的怪物。

他们说他是杀人魔头并没有错,不过他只杀以体养蛊之人,还有便是想夺他命之人。他当然不会在意世人怎么看他,甚至明知这次是个陷阱,仍然来了。被困于此,他丝毫不觉得恐惧,愤恨,自然更没有后悔,那些情绪……他很久都没有了。

他将那几个月发生的事又想了一遍,就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的一生似的,却又不免跟着主角沉陷进去,于是忘记了梅六的问题,等突然醒悟回过头看到她仍坐在原地,不由有些惊讶。

“你还没走?”

梅六以为他在想怎么回答自己,没想到等了半天却等到这么一句话,本来有些恍惚的神思瞬间凝定,一股火倏地从心里窜了起来。

“你什么都记得吧。”她忘记了他拧断别人脖子时的迅捷利落,欺身上前,手指张了又收,好容易忍着才没去抓他的衣领将他从柱边拖进来,然而出口的话却是陈述语气,显是肯定了他并没有遗忘两人相处的那一段经历。

“嗯。”十一郎看着她怒焰燃烧的眼睛,毫不避讳地承认。

看到他这样理所当然,却又没有丝毫愧色,梅六几乎要咬碎银牙,好容易才扯出个难看的笑容,语气阴森地道:“那你现在是要始乱终弃!”这样的话放在平时她是肯定不会说的,就算说也定然是要千娇百媚地道出,以免让自己像个怨妇,当然更不会像现在这样跟讨债似的。可见实在是气急了,什么都顾不得。

始乱终弃?十一郎眼里再次浮起迷茫。他当然知道什么是始乱终弃,也知道按世俗礼教来说自己要过她身子,便该娶她为妻,可是他又觉得那些跟他没什么关系。

“我不娶你。”他想了想,认真地道,顿了下,无视她失去血色的脸,补充道:“你身上的雌蛊已被我取出,我们就没关系了。”他并不笨,过了这么久,早已明白当初自己是被人下了蛊,才会失去神智,意念中只有她一人,并对她做出那样的事。如今他体内蛊虫仍在,却再无雌蛊可牵制住他,他不认为两人还需要在一起。

我们没关系了……当这一句话钻进耳中时,梅六脑子有片刻的空白,在心脏因紧缩而窒痛前,身体已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往后连退了好几步,似乎害怕自己会失控伸手将那人直接推下石柱,甚或与其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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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5)

好吧,她需要冷静。梅六又退了两步,目光狠狠地看着那个又转回身眺望远方的男人,手要紧紧攫住裙摆才能勉强控制住颤抖。那颤抖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寒冷,她已经没办法分辨清楚。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僵硬的脸色略微有所缓和,施施然坐下,对那个似乎已当她不存在的男人若无其事地笑道:“借你的地方晒晒太阳。”

此时日头已经快攀至头顶,晒在人身上不似三春时的暖,但也没有盛夏时的炎,微微地热,可令人的额头冒出薄汗。于骨子里都在发寒的她来说,正相得宜。

十一郎侧脸,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表示,然后目光越过她,落向归藏崖那面。耳朵动了动,似乎在倾听什么。片刻后,他站起身,往那边走去。

等他过去后,梅六才紧紧环抱住自己的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目光放空,脸上一片木然。她心里乱得很,这个时候渡涧无异找死,而她尚不至于轻贱自己的性命。

她该怎么做?跟他拼命?还是死乞白赖地缠着他,让他负责……磕地一声轻响,修得优美饱满的指甲不知抠到了哪里,断得极是干脆,她抬起手怔怔看了半晌才蓦然回过神。

君既无心我便休,好女子当如此。她咬牙,指甲刮过石板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心里发狠想就这样放手。为了这个男人她倾尽了十多年的感情等待,而再相见相恋的已非当年人,如今他神智恢复,记忆未失,却能够漠视两人同甘共苦相依为命的那段经历,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好,不值得、不值得她……真是让人不甘心哪!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挫败地捂住脸,脑中浮起他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时的样子,眼中涩意盈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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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柱顶上多了一个人对十一郎并没有什么影响,就像之前多了那五具尸体一样,如果对方不说话的话。但是,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你打算一直呆在这上面?”将一腔心思尽掩的梅六仰躺在石面上,纤秀的手指覆在眼睛上遮挡住阳光的直射,又衬得恢复血色的红唇如花瓣一样丰润鲜艳。

十一郎没有看她,亦没有回答,目光定定地落在对面归藏崖上的人群中。他能感到体内血液的沸腾,表明那里面有强大的蛊虫正对他虎视眈眈,力量比之金蚕蛊毫不逊色。

现在还不行。现在不行。他微微垂下眼睫后退,强压下因受到挑衅而兴奋暴躁的情绪,离开了人们的视线。

“你怎么成帝皇蛊的?”对于他的沉默毫不在意,梅六继续道,重复问过的问题,并没期待他会回应。她只是想说话。“我在诌县等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