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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楼之石榴红(97)

纪十没有再说话,只是目光一瞬间变得黯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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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桑梓妮,是布坡镇最美丽的姑娘,自十二岁开始喜欢偷看她的男子从镇头能排到镇尾。那个时候她的阿嬷并不是叫老依诺,而是远近闻名的仙娘卡依诺晴,是她记忆中最美丽的女人。她的阿帕是阿坡族的第一勇士桑西,在她出生之前带领族中勇士按一张先祖遗传下的古地图残卷进娘娘山寻找一处据说可令全族强大的秘境,没有回来。

对于从来没有体会过阿帕强壮臂膀的她来说,没有阿帕并不是一件特别让人难以忍受的事,而阿嬷才是她十几年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阿嬷的疼爱和保护下,她活泼,快乐,无忧无虑,享受少年们的爱慕和女孩们的嫉妒。在经过几夜的“郑重”思索之后,她甚至已做出了在十五岁生辰过后就允许族中最强壮的少年勇士阿威每天送花给自己。然后在来年三月三的时候,他就能拉着她的手,对她唱最动人的情歌了。

那时候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包括少女小小的矜持与傲娇。然而那样平静却多彩的生活却在她拟定的梦想开始的十五岁那一年被只喜欢藏在阴暗地方偷看她的丑蛤蟆给搅成了一团散发着糜烂香味的腐泥。

她和族里以及镇上的少女们都很讨厌而且瞧不起那个大肚子,大嘴巴,无论长相还是笑声都像蛤蟆的男人,而他似乎也有自知之明,从来不敢接近她们,只是缩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将一种也许可称为虔诚又或者倾慕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直到落进他的手中,小小年纪的她才真正意识到他的可怕。他用自己的身体做蛊瓮,以少女的精气血为养分喂养体内的蛊虫。她亲眼看到他将一个少女吸成人干,并绝望地认定自己也会那样死去。

也许是幸运,那样可怕的结局最终并没有落在她身上。她被救了,救她的是一位京城来客,白发艳骨的天香宴主莫一心。莫一心带她回天香宴,教她武功,教她媚术,教她杀人,给她穿最美的衣服,吃最好的食物,让天香宴所有人都听她的。莫一心对她很好,只是不准她见阿嬷,甚至以阿嬷的性命逼她立下毒誓,有生之年不得相见,不得探询。尽管发誓时她留了个小小的心眼,状似无意地增添了几个字,不着痕迹地改成了不得前往相见,不得派人探询。

尽管在莫一心还活着的时候她不敢轻举妄动,但心里始终抱着小小的希望,也许有一天阿嬷找到了她,又或者有人在她面前提到阿嬷的事,那样便不能算是违誓。后来莫一心死后,她又结识了钟霆和王七杀。王七杀心中唯剑无尘,钟霆却是一个阴戾专执且不择手段的人,因为这个对她有着非同一般感情的人的存在,她更加不敢让已沉掩了多年再无人知的过去暴露在人前,将阿嬷陷于危险之中。谁知这一忍耐,竟然就是数十年,到后来她甚至不敢去想阿嬷是否还活着。

“上天见怜……”手轻轻摸上老依诺瘦削丑恶却无比祥和的睡脸,罗刹夫人无声泣语,究竟吃了多少苦才会让母亲脸上再找不到分毫旧时美丽的影子?然能在有生之年,母女得以重逢,却又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因此她心里一时酸痛不已一时又欢喜无限,其中滋味实在复杂难言。

“夫人,那梅姓姑娘去寻公子了,是否要阻拦?”门外传来刻意压低声音的女子询问。

“是吗?”罗刹夫人垂下眉眼,脸上神情一瞬间变得淡漠,她为老依诺掖了掖被角,然后站起往外走去。

 门开,又无声地关上,如绽放扶桑的火红裙摆在廊下光润的青玉石面上停下,洒下一片耀眼风华。

 “才多大一会儿?怎么说都是女儿楼出来的人,这般容易被你们探查出她的行踪与目的……莫不是她太过无能,还是你们长本事了?”女儿楼在隐踪暗杀刺探情报这一领域里出类拔萃,故而有此疑问。

那侍婢微微上前,在罗刹夫人耳边低声说了句话,罗刹夫人一愣,而后眼中露出异样的光芒。

“如此,那便拿下,再请公子来一趟。”她淡淡一笑,悠然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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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六从客院出去,并没有挨着院子搜寻,而是通过对整座庄园的布局判断出十一郎最有可能在的院落,才按着那个方向潜行过去。

她自然不会认为那个侍婢临走之前的警告是虚言恐吓,因此分外小心。无声无息地穿过了三个庭院,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人,桔黄的灯笼构勒出了整座庄园的轮廓,既显得辉煌华美,却又让人越发感到安静得诡异。

梅六无端地想起了当初与十一郎刚脱离囚禁时经过的桐花镇,这个白日里看着并无异常的庄园竟然让她感到了同样的气息。但是她知道在这一片灯火通明下面有十一郎,有纪十子万他们,还有罗刹夫人以及她的侍婢侍卫,也许还有打理庄园的仆人们,这里并不只是她一人。

她稳了稳神,将那种让人发憷的感觉压下,悄然跃下藏身的檐角,落在一片青桃的暗影中。她在檐下观察了许久,确定了桃林里没有危险才下来。脚一沾地,没敢停留,迅速往桃林另一边的院墙而去。

只要穿过这个院子,过去便是整座庄园的中心建筑群。依罗刹夫人对十一郎的疼爱,断然不会让他住到其他院子里去。就算她判断错了,大不了再回头挨着找罢了。

第二十五章 (3)

刚走到桃林中间,梅六脚步微滞,抬头往上看去。天上有月,圆圆的月,明净皎洁,与地上的灯火光华相映,一个又一个小孩拳头大的青疙瘩垂在浓密的叶片下,隐隐绰绰。不知什么时候起雾了,悄悄地浸进树梢枝隙,仿佛为月娘披上了一层轻纱,平添了一分神秘的风华。

她心中一惊,不是为那突如其来的雾气,而是为那轮天上的圆月。如果她记得没错,此日是四月初五,怎么可能是圆月?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一股危机感油然而生,她不敢再停,展开身法向桃树林外奔去。

雾越来越浓,只是几息的功夫,已将月亮遮掩住,只剩下一团苍白黯淡的轮廓,以及如鬼怪般张牙舞爪的桃树枝。

梅六没奔出两步,就觉一阵天眩地转,嘭地一下倒在了地上。再次醒来,最先感觉到灼目的灯光,然后才是微凉的风以及若有若无,但绝对不止一个的人气。

她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双穿着月白底绣大红牡丹的绣鞋,然后是一双天青色素锦靴子……她蓦然抬起头,顺着那双天青色靴子往上,对上一双淡漠的眼。

她动了动,这时才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缚,正侧倒在地上,而那个人却隔着五步远就这样看着。一瞬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变得远去,她的眼中心上只剩下那一双淡漠得可使人血液凝固的双眼。

张了张嘴,她好容易才发出声音,然而喉咙像是含着一块麻核,说出的话沙哑难辨:“你……想要我死吗?”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赫然发现,自己那样执着地想要再见他一面,不过是想问这么一句话。

是因为那一段迷失神智的不堪过往,所以他想要她死吗?罗刹夫人能够那样果断地想要致他们于死地,也是因为他完全不在乎吧。这个认知仿佛有一根绳子在绞着她的心,让她生出心灰意冷的念头,想着只要他当面承认他是这样想的,她便从此死心,再不纠缠于他。

听到她的问话,十一郎平静的眼神没起丝毫波澜,让人想为他找借口说不知道晚上的事都难。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不闪不避,淡然道:“你的死活与我何干?”

梅六脑子一轰,耳朵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再也听不见声音,眼睛兀自瞪得大大的,却什么也看不见,包括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她恍惚间似乎看到那个身骑白马的青衣少年纵蹄踏花,穿入樱林深处,越行越远。天高云阔,樱如霞蔚,却只剩一片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