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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童话(93)

那个经营失败的人,对溪山电池厂应该是很有感情,竹筒倒豆子一样说着自己的情况:“这厂原来是国营企业,我爸的单位,92年破产改制以后,他承包下来了,只经营了三年,他就走了,之后就是我接手。我哥哥在泰国做生意,搞金融赚了大钱,本来说要给我投资,我借钱买了新设备,结果泰国今年金融危机,他也破产了。现在资金链断了,我只能把厂卖掉。”

季时禹看了一眼车间里的设备,转过头问他:“你们的产品,主要是什么销路?”

“我们是给电动自行车做铅酸电池的,也没什么固定合作的厂家,国产的电池厂也没什么大销路,也可能还是电池的性能不行,我本来想着我哥哥的投资进来,我就去矿冶学院挖几个专家的。”

说到这里,赵一洋不屑地嗤了一声:“我们森大不比矿冶学院好?”

季时禹瞥了赵一洋一眼,赵一洋立刻咳咳两声:“不是鄙视你本科母校,我这就是森大荣誉。”

那人见季时禹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立刻趁热打铁:“这厂的产权很清晰,地是镇政府的,我们只有经营权,我爸当年也不傻,签了100年,所以还是很划算的。唯一有个请求,如果季总愿意收购溪山,这里还有十几个工人,是溪山电池的老员工,当初我爸接下来的时候,就一直用着他们,希望你们也能继续用,他们都是很能干的员工,做电池也有十几年的经验了。”

那人口若悬河,一直在说服季时禹,季时禹转了一大圈,大概了解了情况以后,问了一句:“你这厂,打算卖多少?”

那人看了季时禹和赵一洋一眼,弱弱地问了一句:“五千万?”

赵一洋听到这个数字,嘴角一抽,声音都拔高了几度:“开玩笑呢?!五千万买你这破厂?那还不如去投资房地产!”

那人有些害怕,赶紧咽了一口口水。

“那……八百万?”

“……”

敢情先乱开个价,看看有没有冤大头接手?

这么开价,到底脑子有没有问题?

见季时禹还不说话,他也有些急了:“我欠了五百多万的外债,全用来买设备和买原料了,这厂怎么也得卖八百万,再低是真的不行了。季总,你相信我,铅酸电池是真的有市场,我要不是资金链断了,我一定会继续研发下去。现在的汽车,蓄电池都是铅酸电池,汽车的启动电池是放在发动机旁边的,连电动自行车也要把电池固定在一个高密闭性的环境里,几百安的电流瞬间释放,热量是潜在危险。铅酸电池的安全性是最高的,正负极材料是铅的化合物,电解液是硫酸溶液,三者都不易燃。”

那人看着不靠谱,说起专业领域,倒是句句都在点子上,连不看好这个厂的赵一洋也沉默了。

锂电池确实好,在目前的市场里,锂电池具有最高的能量密度,能做的很小,但是只试用于电子产品。锂电池的负极材料是石墨,碳材料的一种,电解液是酯类溶剂,酯类溶剂不仅易燃还有极强的挥发性,一旦大量放热容易燃烧和爆炸。所以现在的燃油汽车,蓄电池都是铅酸电池为主。

季时禹微微眯了眯眸子,尚在考虑,手机就突然响了起来,单音的铃声开到最大声,在空旷破败的厂区里格外刺耳。

他接完电话,再回到人群里,脸色已经变了。

“怎么了?”见季时禹脸色大变,赵一洋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我现在要去市里一趟,这事回头再谈。”

“怎么了?”

“池怀音的妈妈晕倒了,在医院里抢救。”

“……”

*******

池怀音自认是一个还算理智有担当的人,接到池父的电话,知道妈妈突然晕倒,送到医院抢救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慌了。

那一刻,她六神无主,唯一能想到的,是给季时禹打电话。

池怀音到的时候,抢救室门口的椅子上,坐着池父。

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这个样子。

印象里,他一直是个严肃、古板,甚至有些冷血的男人。他好像从来没有在乎过池母,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很畸形,常年都是池母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却一声不吭。

可是他又很让着池母,但凡池母真要坚持的事情,他总是会妥协。

那时候,池怀音一直以为,因为他是知识分子,不屑于和泼妇吵架,所以才会一再忍让。

可是如今看来,似乎有很多事情,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样子。

比如此刻,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双眼空洞,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头上夹杂的白发,让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连池怀音来了,也没有发现,只是双目呆滞地望着抢救室的那盏“抢救中”字样的红灯。

时间滴答滴答,抢救室里的医生出来,面色严峻地对他们父女二人说:“脑血栓,我们不确定能不能把人救回来,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说完,一直直挺挺站着的池父,竟然脚下发软,差点跌了下去。

“爸爸。”池怀音的声音带着哭腔,却还是努力坚强:“你没事吧爸爸,你撑住啊!”

池父眼神空无地看了一眼医生,又看了一眼池怀音,傻傻问了一句:“怎么可能呢?她一直身体都很好的,连感冒都很少。”

……

季时禹火急火燎赶到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抢救室外并排坐着的父女俩,两个人都是丢了三魂七魄的样子。

看到季时禹来了,池怀音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季时禹赶紧上去把人扶住。

“怎么回事?”季时禹是此刻唯一脑子还清醒的人。

“医生说是脑血栓。”

季时禹扶池怀音坐下,用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后背:“不怕,伯母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池怀音越说越害怕,靠着季时禹的肩膀就哭了。

那种悲伤的情绪渲染,坐在一起的三个人,心情都有些沉重。

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期间医生下了三次病危通知。

要不是季时禹及时赶过来,池家的两父女可能已经垮掉了。

他们牵挂着池母,根本没有理智思考,医生给缴费单,都是季时禹一人奔波。

第二天的九点多,池母终于被抢救了回来,人也清醒了过来。

池母还需要住远继续观察,转入病房之后,医院的医生过来会诊,会诊结束,池父下意识要进去,被正好出来的医生拦住。

“病人说,她只想见女儿一个人。”

……

池怀音见到池母的那一刻,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崩溃之后,又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池母面色惨白,一脸病容,看上去完全没有平日老辣椒的模样。

她见到池怀音,还强撑着表情对她一笑,第一句话就是:“我没事。”

她已经清醒了,因为送医及时,没有出现中风类似的状况,整个人倒是还算正常。

池怀音两步过去,握住妈妈的手,蹲在病床旁,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池母手上没什么力气,勉强抬起来,放在池怀音头上。

“别哭啊,傻孩子,妈没事了。”

池母的安慰让池怀音哭得更伤心了。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这么久不回来看你们,我太自私了。”

“不怪你,你爸固执,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是我自私,不孝。”

冰凉的点滴顺着塑料管进入池母的身体,她的精力慢慢在恢复。

她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天花板,许久,她缓慢地说着:“怀音,如果我和你爸爸离婚,你会难过吗?”

“妈……”池怀音没想到她清醒以后,第一件事居然是说这个,也有些愣住了。

“人在快死的时候,才会认真地审视自己的一生。”池母的语气很平静:“我不恨任何人,我的人生过成这样,都是我自己的错。从前我没有勇气去纠正这个错误,如今我死过一次,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