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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做题家(64)

她曾经骑着它,游晃于京都的大街小巷。

它的车铃生锈了,打也打不了。

为此她买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猫眼铜铃,在它的主人生日那天,放到了人家的手心里。

那只猫眼铜铃啊。

它如今稳稳当当地被固定在车把上。

买了东西,就是要用嘛。

可是,它被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遮挡住了光芒。

我的辛德瑞拉,为什么做这种事啊?王子舟站在露天停车场里,简直哭笑不得。

陈坞拿塑料袋把猫眼铜铃罩起来了。

今天要下雨,淋了雨会生锈的。

生锈了,就坏了。

我给你穿上雨衣,请你不要生锈。

好不好?

我的对手,他一定在这栋建筑物里。

王子舟展开了搜寻。

此刻她简直是一头训练有素的警犬,能从空气里辨别出微妙的不同、捕捉到那种痕迹。从资料室出来,穿过长长的走廊,到楼梯间,一层一层盘旋着往上走——

为什么这么走?就是感觉,只是感觉。

窗外夏蝉在雨前哀鸣,撕心裂肺地喊:“别下雨,别下雨,我要淋湿啦!”可骤起的大风却毫不怜惜地摇晃树枝,涌进楼梯间的狭小窗户。

天色也暗下来。

王子舟闻到了尘土和青草混杂在一起的腥气。

爬啊爬,气喘吁吁。

楼梯真长,我要去往哪里呢?就这样来到了无人的顶楼,在墙的夹角,看到了我的对手。他蜷腿坐在那里,紧闭双眼,头挨着又冷又硬的墙,汗从鬓角淌进领口。

疼痛啊,逼迫我们忍受,又唤起我们对存在这件事的知觉。

我这具躯体的存在,在疼痛到来的时候,是那么的明显,那么的无奈,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堪。

王子舟停下来,低头看他。她去查过资料,了解过这种疼痛,有人给这种疼痛打分,夸张地打到了12级,她想这一定是男人打的分,他们不知道生孩子有多痛,就敢把区区头痛评分打到爆表——VAS打分最多才到10级,还能痛到哪里去?

她通过文字这种介质与它打照面时,确实觉得不可理喻,但此刻她注视着它的正在发生,忽然就理解了那些描述——

有人用锋利的冰凿子,在凿我的脑子。

持续不停地,我大叫着“停下来”,可它就是不肯住手。

如果悬崖在我的脚边,我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因为持续,因为每一天几乎都会到来,因为憎恶与恐惧,因为意志力被不断消耗,所以才有了发泄式的12级爆表评分。

它太冷酷太无情,它毫无由来地惩罚我、折磨我。

哀求一点用也没有,我真想让意识离开我的身体,好彻底地抛弃、旁观这种疼痛,但我做不到,我被囚禁在这具身体里,这一刻,我被拽回了地面。

我只能与我的身体,共同承受。

王子舟彷佛看到了那只杯子,被用力摁在粗粝的地面上,碾出一道又一道的划痕。原来你并不是一直漂浮在半空,发作期的你,每天都要被名为疼痛的暴君拽下来。

那还要海绵垫干什么?你已经伤痕累累了,你现在就在地面上。可这不是我要的那个地面,疼痛只想让你感受疼痛,我想让你感受的,不是那种残酷无情的东西。

王子舟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冷眼旁观的禽兽,这个时候居然在想这些。

我就是产房外的那个丈夫。

一边心疼,觉得你好痛苦;一边又庆幸,还好不是我,顺便再想点别的事情。

人心真是卑鄙。

可我还是想在你身边坐下来,把我的肩膀借给你——比冷硬的墙体,总要好受些吧?王子舟没打算徵求他的意见,因为她知道这种头痛发作时畏光、畏声,因此最好连话也不要说。

她直接坐了下来。

然後想到了一个词,叫趁虚而入。

古典神话里,凡人趁着仙女洗澡偷走衣服,让仙女不得不留下来。她一直以来都讨厌这些故事,可她现在几乎是在干一样的事。人可真是容易在道德上高看自己,王子舟想,如果仙女这会就在我面前洗澡,我能忍住不偷走她的衣服吗?

报警吧,把我抓走吧。

我只是一个趁虚而入的奸贼。

我揽过了他的头,我们依偎在一起,我甚至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头好沉,我可以感觉到他沉重的呼吸,闻到他的洗发水味道,听到血管的搏动,以及,冰凿子砸下来的声音。

疼痛席卷到我了,忽然间,我也感受到痛苦。

在每一次的脉搏、呼吸里。

我没法置身事外了。

闪电闯进来,雷声也轰隆隆地炸响,阴云蔽日,楼梯间昏昧不明。在这个角落里,我做了我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捋开你汗湿的头发,捂住你紧闭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