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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做题家(8)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这个周五,她因为生理痛昏睡了一下午,起来的时候天快黑了。夏季昏红的太阳压在天际线上,浮躁的气息四下升腾,屋子里却是冷的。

王子舟甚至坐在床上打了个哆嗦,随後关掉空调,起身开启了阳台门。

周身毛孔在燠热的空气里舒展,身体彷佛解冻了一样。

醒过来了。

她趴在栏杆上望向鸭川,隐约看到有人在钓鱼。

真是令人羡慕的悠闲。

王子舟忽然决定放过自己。

才两千字的段落,她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在这几天就给整本书的风格定调呢——区域性先做漂亮了,以此拿到专案,之後再细细琢磨不行吗?

勿求不可足之慾。

踩着截稿日,王子舟做完了试译。

她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包括注音、译注、标点,仔细得堪比高考交卷。

邮件发出去之後,王子舟觉得能拿到这个专案的可能性只有五成。

尽管对方给的报价这么低,在这个价格区间的非母语译员里,她的能力也许可以排进前20%,但她没有那么大的把握。

有一种自信称作“心里有数”——从小学到高中,无论考试、比赛、干部选拔、评优……就算最终结果还未发表,她也不会为此胡乱担心,因为觉得那百分百就该是自己的——大概是一种优势心理吧,潜意识里认为其他人太菜了,也没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所以笃定。

但这种优势在离开那个小镇、进入J大之後,变得不那么明显,王子舟经历过仰望别人的巨大落差之後,心态也变得保守谨慎。

曾经的优势,反而成了一段必须淡忘的经历。

如果你还停留在过去的语境中,只能说明你现在不行,王子舟是这样告诫自己的。

人的成长伴随着边界的触碰,摸不到边界的,只有小孩子。

只有小孩子会这么以为。

十八岁之前,王子舟都是那个小孩子。

现在她已经不会说百分百的事了。

王子舟第一次为结果忐忑,是在高考结束、还没放榜的那个夏天。

考完总觉得哪里不对,最後真的就是不对的。

她到现在都清晰记得那一年的语文作文题,分别引了丰子恺、赫胥黎、菲尔丁的三句话,让结合上述材料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

王子舟写完才觉得自己好像离题了。

好在那年数学卷看着简单但坑巨多,不少人最後的成绩远低于估下来的分数,王子舟小心翼翼避开了所有的坑,反而拿到了她高中三年来最好的数学成绩,加上理综和外语考得不错,自选模组也拿到了满分,其实总分和预期比也没有差很多。

班主任说她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王子舟却觉得那只是天赐的侥幸。

不太熟的远亲长辈听说放榜了,打电话过来表示关心,一问总分,再问重本线,便说:王子舟发挥得不错嘛!

她爸妈就在电话里说:发挥得不好,语文考砸掉了,可惜了!

没什么好可惜的。

人总是因为结果达不到预期而觉得可惜,但预期只是预期,剩下的部分就是留给人不安的悬疑内容,谜底不可能总被猜中,无论它亮出来什么,都只能接受而已。

父母的可惜,只是虚荣。

对面的亲戚又说:还可以的嘛!上Z大总是没有问题的,王子舟来杭州的话到我家吃饭呀!

王子舟不喜欢杭州——

因为那些发达亲戚。

最後一路北上,去了江苏。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去到省外。

对一个浙南人来说,江苏是毫无疑问的北方。

在那座介于苏南和苏北之间的江苏城市里,王子舟接二连三地开始遭遇那种“为结果而忐忑”的时刻——考证等分、优本专案的选拔、面试诸如此类。

一到这种时刻,她就会在梦里与那道作文题重逢。

“丰子恺:孩子的眼光是直线的,不会转弯。”

“赫胥黎:为什么人类的年龄在延长,而少男少女的心灵却在提前硬化?”

“菲尔丁:世界正在失去伟大的孩提王国,一旦失去这一王国,那就是真正的沉沦。”①

那道有关童心、有关纯真、有关成长、有关成人世界的题目所要传达的,与她在考场上对题目理解的偏差,彷佛形成了一种预判和隐喻——少年时代关于未来的预期,对应到现实本身,注定离题。

于是她不断地反刍那道题目。

现在她又做起那个梦。

在交了试译稿等待答覆的日子里。

只要做了这个梦,第二天的心情就会变差。于是接连几天,王子舟都没有独自待在家,而是一反常态,带上电脑去学校研究室里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