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放在腿上,贺咏归几番想要将手攥成拳又松开。
旁人见他,觉得他是云州刺史,定远麾下最老的一代牧守之臣,可在卫蔷的面前,贺咏归一直知道自己是谁。
他永远是那个死里逃生茫然不知所措的失城县令,他被挂在定襄县的城墙上,看着蛮族屠戮凌虐他治下的百姓。
在定远公的手下,他并未因自己的权柄而自满过,他不求财不求利,甚至也不求名,十几年来闭上眼睛,他都能看见那些死在他面前的百姓,唯一能让他稍得解脱的,是当年那个抱着铁盔进了帐篷的清瘦少女。
“听说你从前是个县官,可知如何组织百姓种地?”
他自然是知道的。
也因此,他没有死在那些被冤魂纠缠的夜里,有活着的人在等着他去做事,他不能为死去的人赎罪。
明明是这样的,最初,明明是这样的。
当年的少女长大了,一双眼眸似乎看透了他的心:“可你终究是变了,贺刺史,你不知不觉,将一些人放在了一些人和事的后面,且不以为错。”
贺咏归艰难万分地点头,从椅子上跌跪到地上:“元帅,是我错了,从我不知自己错了的那一日起我已经大错特错,我自请免去云州刺史一职,只求您别让我再无事可做,若诸事清查之后判我有罪,我愿去矿山效力,若是侥幸无罪,我自请去田间做一教授种田之法的小吏……”
“贺刺史,不必如此。”
卫蔷站起来,绕过桌案,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拖拽了起来。
“事情还没查清,我们今日所说,不过是帮你自省自认,事情到底如何,还要看调查的结果。”
还没等贺咏归心头沉痛稍解,卫蔷将手撑在桌案上,面上有些微浅笑。
“待查清其中盘根错节,贺刺史,北疆的云州在你的治下生出了虬结难解的一张网,你怎能将这网留给其他人呢?”
贺咏归看着卫蔷的侧脸。
耳中听见她徐徐说道:
“三个月内,你如何让这网生出来的,便如何将它连根拔起。”
中年男人瞪大了双眼。
“疏失也好,放纵也罢,万错其根在你这牧守者失了本心,对云州百姓背信弃义,无论有如何恶果,你都难辞其咎。你想要赎罪也好,宽慰自己也罢,那些从中做鬼的人尽数找出来清理出云州,不正是你应该做的吗?”
“不管你用了什么办法,你要在云州拨乱反正,三个月之后,不管你去了何处,我要云州五年内再无为官之人因产育左迁、去职、减俸。”
明明是春寒料峭,贺咏归却周身都是冷汗。
对坐无言。
大概过了许久许久,他终于听见自己说:“是,元帅。”
第123章 为师 “我对女学生好,是因我愿意,也……
各州刺史吃完了午食纷纷启程回各州,营州、檀州、蓟州、平州算是最远的几州,几位刺史结伴而行,几乎是放下筷子便走了。
云州刺史贺咏归也走得很早,他来的时候星夜兼程,走得时候也是披星戴月。
没人知道元帅与他到底说了什么,不过只看他神色,便有人猜到,他这一去,云州怕是要变天了。
麟州的冬春之交,冰雪融,杨柳新,他们骑马各自离去,带起了一阵阵的尘烟。
卫蔷没有送他们,此时的麟州城里还有另一群人在等着她,就是她从各州抽调的教部管事、大儒、州学博士,二十多天后北疆第一次科举,他们这些人要准备好考题。
伍显文和伍晴娘这对兄妹在昨日见了面。
数月未见,伍晴娘比从前在洛阳时略黑瘦了些,却也神采奕奕,看得伍显文心生欢喜。
从前在洛阳,伍显文就是个能打算的,光是嫁妆就给妹妹攒出了几百亩良田,他决意来北疆之后就将那些良田连着之前给妹妹准备的嫁妆都换成了金银,到了北疆之后,知道田地不可买卖,为官不可经商,买房倒是不禁的,他在云州城转了两圈儿,先是买了五六个铺面转租给人开食肆茶肆之类,又在云州两所州学旁边都掏钱建了个一排三个三进院子转租给人经营,在他“强项主簿”的名头叫响之前,云州不少人当他是洛阳来的傻有钱。
伍显文的心里可是算得很清楚,眼见北疆的人越来越多,城里地价是肯定要涨的,州学入学的人越来越多,周围肯定越来越热闹,他把钱换了地怎么也比空放在手里强。
比起哥哥在云州撒钱和把人算账算得头昏脑胀,伍晴娘在檀州过得是另一种精彩日子。
檀州偏东北,比起麟州是定远军的根基之地,云州地广人多,檀州不仅人少,还因为定远军与蛮族几度反复争夺,可以说连城砖都没剩几块完整的,可檀州刺史晏青红是个极有志气的一方父母,数年间不仅在檀州开出了北疆最大的马场,还要在办学上与麟州和云州一较高下,自知财力不够,她没有在檀州强行办起女子州学,而是在已有的州学里搞起了男女同学,知道伍晴娘曾经在定远公府中教过书,教得还是算学,晏青红大喜过望,直接带着伍晴娘到了檀州的州学,委任她在州学里教授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