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卫家女(619)+番外

“要是真有一日,我们所在之地女人不愿生子,那是因为我等立足之地已经让她们觉得危险、不公,以至于畏惧生子,不愿延续己身血脉,这是执政之失,非女子之过,是走错了路,不是女人读多了书,是天下失了公道,不是女人贪得无厌。

“女人是天下一半的百姓,她们选了黎国安身,是选了公道,我们只做理所应当,说这是民心所向,为何她们选择不生,不孕,不育,我们便觉错在她们?”

“想清这些,看到这些,不去看婚姻那虚作言辞,不将女子当婚姻中的摆设,我们才是在守真正属于每个百姓的公道。”

灯影摇晃。

棚屋里落针可闻。

有个站在后面的婶娘搓着脸,小声说:“听着可真好。”

冷风里,泪水落下的声音竟然是清晰可闻的。

大抵是因为有很多泪同时落下。

会站在此处的女子都是真正站在了绝路上的人,而一个女人的绝路,就是从无处容身开始的。

棚屋外也密密站了人,有人竖着耳朵听,将粟娘子讲的话传出去。

站在人堆里的“阿忍”抬头,看见阴云翻滚。

“我是学过算账的咧。”一个阿婆小声说,“我给我阿父算账,给前头第一个男人算账……算着算着,家里钱没了,我这算账的就被卖了,卖了一次,给一个贩子当了半年婆姨,去了西北贩子要把我卖给羌人,我不肯,他把我卖给了一家三兄弟,生了六个孩子,三兄弟觉得我生的够多了,又把我卖了……我十九岁离开洛阳,再回来四十九了,是给人当洗脚婆子,我做了一辈子活,生了十多个孩子,最后什么也没有。”

她身材伛偻,脸颊粗黑凹陷连原本的模样都看不清,仿佛有七八十岁年纪。

“听粟娘子讲书,才知道世上竟然还有让女人当人的地方。”

她用手掌擦了一把脸上的泪,仿佛都是黑的。

棚屋里有人问:“粟娘子,咱就想知道咱这样的人去了大辅那,真的没人叫咱疯婆?”

“对,粟娘子,奴也想问,真的没人再叫奴疯妇?”

“咱也想问!挨打了咱也知道打回去,可咱真的不是疯娘子了?”

众人目光汇聚之处,粟素小心将文书收起来,薄薄几页纸应是被翻过千百次,脆得很。

女人的手有些抖,还是收好了。

“我没去过黎国,我这疯妇也想知道,黎国既然将女子当人……”

脸上依稀剩了一份秀色的女子浅浅一笑,笑容却惨淡。

“一个‘疯’字压下来,就算张大了嘴,耗尽气力,旁人也听不见我说话了,这样滋味,想来黎国的女子是不懂的吧。”

浅浅的,薄薄的,带着肃杀之气的嫉妒,从她的嗓子里沁了出来。

“粟娘子说错了。”清亮的嗓音在铁灰色天幕下划破碎雪,一个瘦高的女子站在门边,眉目间都是亮的,“我去过黎国,黎国也有女人都被骂疯妇,能干的、要强的、不肯低头的、有名的女人,连他们的大辅,那个女人也被骂作疯妇,从军的、作官的、读书的、做工的、在田地间笑的……全是疯妇。”

含着泪的眼睛看向她。

红的,含着哀带着恨,有自怜和失望,也有空空茫茫。

拿着刀的女人却是笑着:“黎国,就是这般的疯婆疯妇之国,悖逆不敬,不知尊卑,毫不卑弱,不会谦和,这样的疯妇是黎国的半壁江山,是钢刀铁锄,是天下之主。”

雪粒落在人的脸上,惊起了谁的心跳声。

那一下,跳得极重,把心外面壳子都给震裂了。

“在座七千疯妇,将要改易洛阳城旗,将文武百官皇帝老儿一把扯下,这样的疯妇,天下女子之所向,就像刚刚这位娘子所读文章,字字句句何尝不是疯妇之所言?身为女子,疯就疯了,狂就狂了,掌权柄,挥刀刃,有田亩,千百年来男人以‘疯妇’二字做牢狱,锁下无数女子在深宅之中,一面将女子所做之功绩据为己有,一面将稍有反抗之意的女子斥为‘疯妇’,两字轻轻,将人从此刺配流放于暗无天日之处。”

“此为不公。”穿着棉衣的女人是这么说的。

“黎国不是让疯妇消失的地方,黎国是人人可做疯妇,疯的理直气壮之所在。”

粟娘子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脸上已经泪流满面。

她是断了一条腿的人,因为她想去北疆,被自己的丈夫、父亲硬生生打断了腿,他们说她“疯”了,而一个疯女人,实在比断腿的女人,还要凄惨千万倍。

诸般痛苦,即使她遇到王屠龙,二人谋划起事,也并没有从她心头稍解。

直到此刻。

雪粒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