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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109)+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第68章 无家可归的人

顾延之和沈青宛都是吴江县人,嘉安去吴江扑了个空,是意料中的事。顾家二十几年前就抄家灭门,远房的亲眷也都没落了,沈家则是压根没有找到。怎样证明他们曾经活在这世上呢?一个人死了以后,什么都彻底地消失了,不管好坏都一齐灰飞烟灭,过了这么久再看,只叫人感到朦胧的惋惜。他还很清楚地记得送顾延之的尸首出宫,走的是尽西头的角门,现在仍旧可以看得见那肮脏的车轮和半垂下来的草席角。那时的确是撕心裂肺地哭了很久,但现在再想替顾延之流些眼泪出来,却怎么都不能够了。

从吴江走官塘回苏州,还没上船,先落了一场雨,舱里的被褥像在江水里浸了两遍捞出来的,连门框摸着都一手潮气。江南的冬至湿得缠绵悱恻。因为在房里反倒比外头更冷,嘉安坐在船舷上,拎了一坛桂花米酒,慢慢地啜着。

苏州人冬至喝桂花酒,他全忘了,直到在街上看见卖酒的铺子。以前他们在宫里做杨梅烧,大把大把的冰糖化下去,还是辣得熏人,没有桂花酒这样软糯。回来以后,什么都让他感到久违的新鲜,好像他从来没在这里生活过。总之是和他幻想的样子有诸多落差。双禧刚进宫那会儿常说,皇上对底下那样宽仁,将来攒够了钱,没准能求个恩典,赦他回家。假如现在有机会,嘉安就可以告诉他,从他们踏进宫门的那天起,就已经是孑然一身了,没有家也没有亲人。

他哥哥那里是打定主意不再见面了,但总还得找个地方落脚,不见得一辈子在外乡漂着,想来想去只有苏州城里,至少乡音耳熟。剩的积蓄他打算赁一间铺子,做点小本买卖,或者仍旧做他的代笔先生。

天将黑时又开始下雨,嘉安起身准备回舱房里去。才站起来,正好赶上个浪头,他一趔趄,马上听见旁边“嗳呦”一句轻呼。把那人搀起来,是个年轻女子,嘉安忙松手笑道:“对不住了,看我这人,莽莽撞撞的。”恰好这时候船工拿了一盏玻璃罩子的油灯要挂到他们身后去,把那姑娘的样子照得十分清晰:小巧的圆脸,未施胭脂,头发梳到两边打起粗辫子,穿着一件青布小白花的棉袍子,襟口破了,但又没到要打补丁的程度,所以就放它破着。她原本并没有怎样扭捏,但嘉安一缩手,她却不好意思起来,扭头便回到船舱里去了。

等到他回房,发觉腕子湿淋淋的,一股甜香,才想到是酒泼出来,大概把人家的衣裳弄脏了,不知是哪间房的客人,又不能冒失上门去找,万一就她一个,更叫人家姑娘不方便。

嘉安脱了厚衣裳蜷进棉被里,被窝一团冰凉,从窗缝里听见江水“咕嘟——哗啦”地响着,人也随波一上一下地晃,渐渐地酒劲就扑上来,阖起眼睡了。朦朦胧胧听见外面有人叫骂:“不要脸!青天白日的强占民女。下窑子还得掏钱呢,拉着黄花闺女调戏,瞎了你的狗眼!”

嘉安怔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起床,裹上大氅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黑黄皮色,狭长眼睛,凹着腮,正在那里挥着臂骂娘。看热闹的逐渐多了,舢板上那姑娘紧跟在他后头,露出十分惊惶羞耻的神气,低声说:“不要这样……算了,算了吧……”汉子挥开她,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一叠声地唤他,“爹……爹!”

她看见嘉安,不由得站在那里,难堪地低下头去,欠身福了一福,仿佛对她父亲这样大吵大闹感到十分抱歉。嘉安也抬手一揖。但那汉子突然敏捷地扑过来,揪住他的领口高声地道:“你不要赖,赖不掉的!你们这样的人我最清楚!”

嘉安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她脸一红,愈发显露出小户人家初涉世事的忐忑。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对她产生一种微妙的同情,大约他们两个人在这种境况下都是一样地孤立无援。那汉子一手捉住他,一边向旁人诉苦,从他家里五个孩子开始说起。他家姓白,开着一爿香油店度日,但是生意每况愈下——当然是年景不好的缘故,所以夫妻带着两个儿女去吴江投奔亲戚,但人家推说自己家里也正愁着一大笔开销,一个铜板也没给,直接打发他们回去。他滔滔不绝发着牢骚,口气却颓丧下来,嘉安一拧身便从他手里挣脱了。看热闹的人本来闲极无聊,一心要起个年轻男女就地拜堂成亲的哄,不料苦主竟坐在地上叙起家长里短,不由觉得十分无趣,“嘁”一声三三两两地散了。

嘉安就也向那白姑娘点点头,回到房里去,关上门才想到,其实该和人家赔个不是才对,毕竟给她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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