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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37)+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嘉安怔怔地看着他,今天他好像不认识景承了,定神想了想,忽然发觉他们都在一个虚妄的梦里——即便做梦他也警醒着,他们并没到这样的地步。他瞪着眼,青灰色的床帐外是连低语声都听不见的死寂,掌心里什么痕迹都没有。

嘉安重新点起灯,摸出印章又修补了几刀,似乎这样就可以把那梦带来的羞耻感冲淡过去。慢说皇上不会把姿态放低到那样,就算放低了,他也仍然是隶属于皇上名下的一件东西,盖上章就能敲定主宰权的物品。就算做梦,他也仍然只是景承的奴才。

他把那小石块装进一个锦袋里,在床上坐到天亮。今天白天不当值,可以恣意享用黑夜里这一段罅隙。不管怎么说,今天一定要送了,在手里握得越久越不敢开口。

掌灯后他梳洗好了去上值,那个锦袋沉甸甸地揣在怀里,轻微地硌着他的肋骨。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宫制交领夹衣,日头落了,风吹得袍角呼呼地飞到腿后去,有“茕茕孑立”的意味。躬身低着头,两手交握在一起,远远看过去毫不起眼。他就是要不起眼,不想叫景承在人堆里一扫就看见他。

皇上已经用过点心,外头的太监们慢条斯理地做着就寝的准备,尽管还有一个时辰才安置。景承一向睡得比别人晚。他们在外间摆起小茶炉煨热水,咕嘟咕嘟地滚着,景承夜里多半是喝君山银针。边上一张小桌案,放着桂花糕、盐渍梅子和赤豆糯米团。

“他又不爱吃这梅子。”他低声说。

旁边人还没来得及答话,景承在里间已经听见了。“放着吧,”他正在练字,头也没抬,只把毛笔杵进墨砚里用力蘸了蘸,“今天想吃,不行吗?”

嘉安不吭声,景承已经知道他上来了,不得不进去问了个安。今天和往常不一样,同他一见面就很紧张。

照规矩磕过头,景承只“嗯”了一声,并没有别的表示,但等到伺候的人都出去了,他说:“朕哪天吃过消夜了,啊?”

他盯着嘉安,一直问到他脸上来,“啊?啊?”

嘉安退了两步,迟疑着不知道答他什么,景承忽然叹了口气,十分遗憾似的道:“睡了,你出去罢。”

其实他猜到了。景承知道他们值夜要整宿地留意他的动静,压根没法睡觉,十分辛苦。而且那些都是他爱吃的,他再也想不到景承竟然记得,但不明说,他也不敢就理直气壮地站出来认领这赏赐。他掩上门,景承还在写字,完全没有要睡的意思,于是在门口打横铺开一条褥子,倚着门坐在地上。

本来是打算趁睡前这空当给他的,这下没法子,他们甚至没在一间房里。除非皇上忽然来了兴致,那又是另一说了。这一向景承也并不叫他侍寝。知道猎物已经死心塌地,自然没必要频繁地收紧罗网了,现在他是景承众多战利品中的一个,随时可以取用,就算撂一阵子也不会跑掉。

他隔着门听见景承卧到床上去,那沉重的雕花红木架子床颤了一下。又过了好半天,景承终于开口了。

“夜里要是饿,点心就在你旁边。”

“谢皇上恩典。”嘉安爬起来向着门口磕头。

“免了。”就算隔着门,景承也知道他跪着。这样的规程总还是要有。

“昨天晚上德宝双禧两个在外头嘁嘁喳喳,吵死了,”景承当个新鲜事讲给他。他们这里新拨了两个小太监,被管事太监打发来一起上夜,怕一个人应付不来。“才吹灯的时候还有点规矩,到了后半夜就在那里说悄悄话。”景承笑着埋怨。

“这拨孩子也太放肆,皇上没和管事的说?”

“算了,多大的事,何苦来给他们讨打。大约是以为朕早睡了。也没那么高声,但越在深夜里,一点点动静都很刺耳。”

“昨天夜里没睡好,今天早点安置?”他看见房里通明的黄澄澄的灯光。

“下朝回来又补了一觉,过午才起呢,现在又不困。”嘉安听见他从床上一骨碌欠起身来,“欸,明天把这两个孩子拨到你名下去吧,你去教他。”

嘉安一愣,连忙又跪起来,“谢皇上抬举奴才。”其实是给两个人伺候他。

“不过谁会想到皇上半夜里起来偷听人家说话,”嘉安揶揄道,“他俩说些什么?”

“还不是那些话,老家哪里咯,家里有些什么人咯——你简直不敢信,双禧竟然有八个兄弟!”

“种田的人家,男孩子多些好出力。”

“连朕都还没有八个兄弟。”景承哼了一声,“你呢?”

这样地同他在背后掰扯别人的事,无形中把嘉安划入了他的阵营,使人觉得他们是一起的。这令嘉安十分愉快。虽然隔着一道门,他又坐在黑暗里,那小茶炉下面的木炭毕毕剥剥地闪着通红的火星。“奴才家里头五个,”其实早同他讲过的,他忘了,“上边两个哥哥,两个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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