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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56)+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对景承的感情,是兼具着爱恨两面的,他一想到顾延之就十分恨他,继而忿恨自己,从最开始那回就不该引诱景承。后来也是。心里揣着一条人命,是怎么能够在景承跟前做小伏低的,有时候想想就觉得十分奇怪。

他拿景承的玉佩赎了顾延之的“宝”,后来他有钱了,也不愿意再去找赵二爷把那块玉佩换回来。他的钱还不是景承赏的?他心里总是非常愧疚,不想让因为这种宠幸而赏赐的钱财与顾延之发生任何联系。他自己的“宝”,他也不打算赎了,顾延之到最后也没得着全尸,他觉着自己也不配假模假式地正经下葬。

捉鬼山已经好几年没去了,那两个土包未必能坚持到这时候,越是不去就越不敢去。倘若看见他们的坟茔塌了,他这辈子心里都未必过得去,不如压根不看。

有一天他托秦小七弄了几沓纸钱,他们常年和菜农屠户打交道,最容易把外头的东西搞进来。双禧从膳房回来,拎着一只三层的花梨木大食盒,上面两层装着几碗年菜。秦小七现在做到副管事了,消息灵通,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嘉安的日子过得艰难。那些四喜丸子熏鱼酱鸭之类,平素他嫌油腻从不大碰的,现在却十分难得,而且屋里两个小太监也甚久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才算把年过掉了。

到掌了灯,嘉安打发他两个出去逛,自己关起门来烧纸。双禧先还不肯走,嘉安再三催着赶他,双禧才说:“还是别烧了罢,万一被谁知道,师傅吃不了兜着走。人家现在巴不得看你倒霉,你还上赶着送把柄。”嘉安道:“你就想着,有一天我死了,你给不给我烧?”这才把双禧哄得去了。

他把炭盆拖到屋子正中,先跪下来向西面奠了三杯酒,磕过头,然后一张一张地把那纸钱盖在炭盆里。火苗安寂地蹿上来,很快把黄表纸灼黑,然后吞掉了。炭火喷得面颊滚烫,身上却是冰的。

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太能想得起沈青宛的样子,只模糊地记得她指甲上总染着红通通的蔻丹。他有些怕,大概再过两年他就连顾延之也忘了。其实已经很不像话了,在景承身边他连顾延之的名字都不敢提。

毛糙糙的纸头一张接一张丢下去,他心里十分乱,实在也不知道该对顾延之说点什么。炭火是躁动的橙红色。

双禧忽然在廊下和人叽叽呱呱。嘉安皱起眉侧耳倾听,只隐约辨认出一两句说“已经睡下了”、“这就去叫”。嘉安忍不住留意了些。有繁杂的脚步声飞快地走近了,双禧抢在头里笑着说:“奴才们的地方哪能下脚,不如您到正殿坐下喝口茶,师傅立刻就来伺候的。”

“朕差你一口茶喝?”

耳朵里的血潮呼啦地涌上来,嘉安不由得抖了一下。他再也没有想到景承会来,偏巧又赶在这个时候。廊下突然寂静无声,好像陷阱和剑戟都已经布好了,只等他开门走出去,就可以迎接一场宏大的杀戮,那扇老旧的房门就是他们动手的信号。嘉安怔怔地望着门口,他知道景承就站在外面,而且他并不是来示好的。

嘉安把剩下的半沓黄表纸卷起来往炭盆里一丢,慢吞吞地站起来。手摸到门闩上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炭盆,火竟然被盖灭了。嘉安叹了口气,只得拉开房门,退后几步躬身跪了下去。

景承冷着脸道:“所有人都给我走远点,谁敢听墙根,别怪朕不念往日情分。”太监们掩门而去,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景承先是不说话,只踱到炭盆边上瞥了一眼,“大年下烧纸,你好大的胆子!”

嘉安跪在地上没有动,也不吭声,他知道景承不是来捉拿他犯禁的。

“你过来。”

嘉安起身走近了,景承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墨灰色的香囊在他眼前晃了晃,掷在地上,“这是你的?”

嘉安往下一瞥,轻声说:“是。”话音刚落,景承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咬牙喝骂:“下贱东西!”

嘉安震惊地抬起头看他,景承的面孔在盈盈的水光里迅速地模糊了。他想着无论如何不该在这时候哭,便扭过脸去盯住了那一卷黄表纸——大概的确不是个好兆头。

“不过逢场作戏,你倒当真留情起来,连这种贴身的饰物都给人拿了!”

嘉安猝然冷笑出声。“皇上说的哪里话?连奴才这个人都是做人情的东西,一只香囊算得了什么,何至于这样小家子气!”

但他的声音委屈地颤抖着。尽管那时是极力地挣扎,还是被强抢了饰物,其实他想跟景承照实讲的,他有满心的怨恨想要景承知道,但那天晚上的情状,也实在没有机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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