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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65)+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嘉安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终究是把那三个字给逼出来了,他不逼,景承还不愿意提它。没有办法,从来是别人没有办法,好像无奈都是人家的不得已,才不得不推他出来做个牺牲品,就因为看准了他不会反抗。

他偏过头,看见一张铺了白布的桌子,后面坐的人背抵着墙根,穿着件老旧的牙白色粗布长衫,洗得很干净。头顶上贴了条破纸,权作一张名号,写着“时运来,买庄田,娶老婆”。因为生意寥寥,那干瘦的男人苦着脸仰靠在墙壁上打盹,眉心攒起一团,仿佛十分苦大仇深似的,鼻子旁边的肉皱起来。

“这里有人卖卦。”嘉安指着墙上,“奴才的名字,就是算命先生起的。”

他告诉景承,他一落生叫做家安,那年他爹雨天补屋瓦摔断了腿,家里又遭贼,把好几年才攒下的几两银子全偷掉了,所以希望这下地的小孩子能冲喜,教家宅平安。五岁那年他们那里来了一个算命的瞎子,一定要给他改个嘉字,说能大富大贵,长大吃官家俸禄,于是他们欢天喜地地听信了。

其实不信又怎样,钱都花了,宁可信那瞎子。

“改了字就能大富大贵?什么道理?”

“卖卦的信口开河嘛,哪能当真。他拿了钱走了,即使没算准,谁还认真寻他。”

“唔……”景承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似的,“不过还给他说中了,你现在吃的不也是官家俸禄?”

嘉安噎了一下才轻声道:“是,他们卖我进宫的时候也这么说,人一辈子,早都给你写在命里,别想着跑,跑也跑不掉。”

景承有些尴尬,抬起手来抚他的脊背,“嗳——不是要拿你打趣,生气了?”

嘉安勉强笑道:“没有。”他倒不料景承会留意自己的玩笑话扎了他一刀。

景承叫醒那算命的——这回倒不是个瞎子——“先生摇一卦。”那男人顿时喜笑颜开,却显得脸上神情更酸苦了,问,“测字,还是看相?”景承从竹筒里拣了一支笔头不算太毛的,写了个“嘉”字,“先生给看看。”

算命的歪着头想了想,操着一口不甚地道的官话磕磕绊绊地嘟囔。这位大爷有福气呀。怎么讲?你看这个字,上头是个吉,下头是个加,吉上加吉,大福大贵。仕途经济呢?大爷官运亨通哩,嘉字下头是半个贺字,是国姓呀,大爷将来出将入相,前途不可限量。

景承微笑着瞥了嘉安一眼,“你没发觉么?”才要抬脚,算命的忽然拉住他的手,“大爷等等,你虽然富贵,却不是长寿相哩。我看你十年之内有个劫数。”

“什么劫数,会死吗?”景承仍是笑着。

“天机不可泄露,我不能说太多。想不想消灾?”

嘉安咳嗽了两声,岔他的话头,“我知道你的套路了,先挑好的讲完了,再说消灾,人家少不得多给你一份卦钱。”

算命的露出一种神秘的赧笑,“大爷说呢?我前头算得准不准?先说准不准,再说信不信。”

景承不置可否,把笔往嘉安手里一递。

“我又从不信这个。”嘉安背过身低声说。

“写着玩,谁当真信他。”

架不住怂恿,落笔写了个“贺”。他把笔一丢,十分难为情似的,那纸上两个字并排着,从他们的名字里各取的一个字,像个喜帖的落款,两姓姻亲,有种刻意作成的暧昧。

字是好字,但小公子命不算好哩。哦,嘉安从鼻子里笑一声,怎样不好?加惠在上,目视于下,是听命于人的样子哩。然后呢?虽然衣食无忧,但贝又是具字少一横,不具之意,缺、伤、残、毁——你命里恐怕有血光之灾哩。唔,嘉安撇撇嘴,还有么?

他怀疑算命的偷听到他们说话。对这行他从来抱着轻鄙的厌恶。算命的干笑两声,“嘿嘿,你心里犯嘀咕。”

“没有,先生算得很对。”嘉安回身叫人,两个小内侍从人群里钻过来,他从那孩子手里拣了几枚铜板放在桌上,“我命里就该挨一刀,我认了。”

他不管景承,自顾往前走,连串的油灯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其实也许那算命的看出景承的身份?又或许露底的是他。宫里时常有人往外跑,那算命的一定见过太监?人家都说太监好认,走在人堆里一打眼就看得出来,大概身上少了物件,就连脸上的神情也是贫乏的,累月经年如此,带着惊弓之鸟一样、讨好的、小心翼翼的微笑。他宁可相信是因为这个才被算准了,说的是过去,不是将来,不是自居神佛的代言者,三言两语就锁住了他的后半生。无论如何,他不甘心再被瞎子牵着走了。

认命认了二十多年,够久了,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欲望踏在泥地里面。以前就是太怕被丢弃,才任凭人宰割,以为顺从总能换来一些垂怜。但真被丢弃过一回,他反而明白过来,他想要的并不是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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