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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133)

那厢间,王贤也回到衙门。

魏知县一看见他,眼泪都下来了,一把揪住王贤的领子道:“你早回来半天,又何至于此?”

“属下已经日夜兼程了。”王贤见他情绪激动,没有拍开他的手。

“那就是苍天不仁了,”魏知县垂泪道:“昨天才刚把地卖出去。”

“才卖出去?”王贤惊奇道:“不是早就让老师卖地么?”

“大老爷一直坚持不肯贱卖,直到县城断了粮,老百姓开始骚乱,才不得不妥协。”吴为在一旁叹气道。

“唉,大老爷还是不信我的话。”王贤也叹气道:“您忘了我当初的保证了?”

“我没忘你的话。你当初保证说,只管把那些官田卖掉,又不是真给他们。不过是让他们过过手,等咱们的粮食到了,再把田拿回来就是。”魏知县又叹气道:“可是那些大户贪婪如狼,他们吃下去的东西,岂有吐出来的道理?我担心你失了算,县里的损失可就大了。”

“如果肉里藏着刀子呢?”王贤却冷笑道:“那群中山狼,不吐也得吐!”

“怎么讲?”魏知县精神一振。

“契书拿来。”王贤一伸手。魏知县赶紧打开抽屉,取出他视为耻辱的那份文契。

王贤仔细看了一遍,一口气彻底松下来道:“还好,主要条款没变!”

“那是当然,”魏知县苦笑道:“为师啥时候都没忘你那番话,就算为了保留一线希望,也不敢改动你定的条款。”

“嗯。”王贤兴奋地点点头,指着契书上的条款道:“就怕他们光买了那两千亩成田,没买那八千亩假田!现在他们都吃下去了,就等着闹肚子吧。”

“假田?”魏知县和吴为都瞪大眼道:“什么意思?”

“难道是真田么?”王贤反问道:“那些图纸上规划出的山头,现在有梯田的影子么?”

“一片荒山而已。”吴为有些明白了,眼前放亮道,“司户的意思是,不让民夫继续开田了?”

“但已经写进契约里了。”魏知县毕竟是端方君子,摇头道:“官府岂能失信于人?”

“我们没说不开啊,只是暂时不开。”王贤淡淡道:“这是没办法的,因为四月到了。”

“四月到了?”魏知县愣了一下,旋即恍然道:“是了,必须要停工了。”

江浙一带将四月叫‘蚕月’,顾名思义,是蚕宝宝吐丝作茧的关键月份。所谓王政之本在农桑,桑就是养蚕纺织,尤其是对两浙一代,更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江南几乎家家养蚕,养蚕是精细活,蚕苗娇嫩,对温度湿度气味声音都很敏感,一旦养蚕人掉以轻心,防范不到位,就会遭受损失。所以养蚕又是个体力活,一到这时候,就得全家齐上阵,日夜照料,大街上都没了人影。

为此,官府明文规定,蚕月不得婚丧嫁娶、不得喧哗吵闹、甚至连夫妻同床、串门访友、大声说话都被禁止。至于官府本身,也停征罢讼。还规定衙门里除了必要值班人员,都回家伺候蚕宝宝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条款

“对啊,蚕月停工,名正言顺!”吴为笑道:“按规制,县衙四月份应该停征罢讼、与民休息!这个‘征’包括征税,也包括征夫!”

“那灾民怎么办?”魏知县问道。

“仍旧以工代赈,只是改为在家养蚕,官府发给他们蚕种、口粮,让他们专心养蚕,到时交给官府生丝。”王贤显然早有定计道:“上个月,我就让钱粮商几个,到杭州、嘉兴、湖州去买了大批蚕种……”

“你早料到会有这一天?”魏知县瞪着他道。

“属下也不是神仙,”王贤苦笑道:“只是担心万一出了岔子,也有个补救的措施。”

“未料胜先算败,唔,不错不错。”魏知县不再深究这些细节,现在只要能挽回损失,又不让官府失信,他就谢天谢地烧高香了。但他毕竟是端方君子,讲究言必信、行必果。觉着既然签了契约,不履行就是失信,“只是蚕月过了怎么办?定好的事情,总不能一拖再拖。”

“保准不出蚕月,问题就解决了。”王贤拍着胸脯道:“当然,还需要大老爷出一道告示。”

“什么告示?”魏知县问道。

“大老爷不是伤心说,富阳百姓埋怨你么?”王贤笑道:“这道告示一出,老百姓的心,保准一个不落的,全跑到大老爷这边!”

“你就别卖关子了!”魏知县的心里百爪千挠,催促道:“快快道来!”

王贤便道出告示的内容,听得魏知县和吴小胖都傻了眼……

“这,这也太狠了吧……”吴为瞠目结舌道:“你这是要把他们往死里玩啊!”

“好!”魏知县却兴奋起来道:“既能解决困顿民生的痼疾,又能让那些大户的粮食砸在手里,还为本县解了围……真是一箭四雕,何乐而不为!”

便立即亲自起草,写了两份告示,用印后让人先将前一份张贴出去!又将后一份交抄发房各誊抄五百份,在全县张贴!

从签押房出来,吴为小声问道:“大老爷说一箭四雕,怎么只说了三个。”

“小胖,你真有武功么,”王贤转过身,捏捏他的腮帮子道:“看不出来啊。”

“……”吴为郁闷地点点头。“跟我爹学了点三脚猫。”

“真人不露相啊。”王贤笑着压低声音道:“这就是大老爷的第四雕。”

“原来如此。”吴为一点就透。他知道大老爷一副君子相,报复心却很重。所以第四雕就是,能得到机会报仇。

王贤松开手,改为搭着他的脖子,大笑着走出后衙。

杨家别业中,诸位员外再次聚在一起,厅堂里的气氛,却跟昨日判若云泥。

一张张还残留着志得意满的脸上,全都阴云密布。没办法,看着杨简那张被打成猪头的脸,纵使平日和他有仇的,也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听杨简讲完了事情经过后,众员外的心情就更糟了。他们一样想不通,王贤怎么会认识马三保呢?

“这下可麻烦了。”于员外忧心忡忡道:“有郑和撑腰,魏知县还不跟我们拉清单?”

“怕啥。”王员外却满不在乎道:“没听老杨说么,郑公公是什么人物?不会管到咱们县里来的。只要别闹大了,咱们该怎样还怎样。”

“也是。”李员外点头道:“咱们没必要慌神,这段时间嘱咐家里小心点,不要授人以柄,官府能奈我何?”

“我们的田……不会有问题吧。”这才是众员外最关心的。

“不会有事的。”王员外断然道:“魏知县已经在白纸黑字的契约上用了大印,他自己都没办法赖账!”

“也是。”众员外点头道:“官府里的契约,就是到了永乐皇帝那儿,也得认账。”

“还有件事儿,大家想过没有。”于员外又小声道:“王贤回来了,粮船还会远么?听说是五十艘四百料的粮船……每船七八百石,就打七百石算,也有三万五千石稻米……咱们那五万石稻米,还不得贬值啊。”

众人登时就下来汗了。这两个月来,富阳闹春荒,大户们却天天乐开了花。因为他们储存下的五万石粮食,是一天一个价,都涨到天上去了。能卖到七八钱一斗,也就是七八两银子一石,你还别嫌贵,有钱都没处买!

这让他们体会到了资产飞速增值的快感,心情自然也飞到云端。但湖广的大米一到,粮价肯定应声下跌,至少得跌去一半,那得少赚多少钱啊……

“这真是个麻烦事。”杨员外擦汗道:“不能让粮价跌下来!”

“怎么可能……”众员外发现他不光长着猪头,还有一个猪脑,“要是和县里关系好,甚至能控制住知县,还有指望。可现在姓魏的都恨死咱们了,不可能帮咱们抬价的。”

“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李员外拍案道:“趁着老百姓还不知情,赶紧分头出货去吧!能赚多少算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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