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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52)

说完他便感到心下滴血,损失实在太惨重了……

“你也别跟瘟鸡似的!”王贤看不惯他这副嘴脸,冷声道:“上新乡到底瞒下了多少户口,你比谁都清楚。就算多上缴两成,你依然有的是赚头,无非就是赚多赚少罢了!”说着冷冷一笑道:“不信我把上新乡的黄册贴出来,看看老百姓会站在谁这边!”

“这……”晁天焦语塞,要是让老百姓知道,他们多年来交的税,有四分之一没进国库,而是被他这个受人尊敬的粮长,和官府的人瓜分了。那晁家在上新乡,真没有立足之地了。

不过晁公正也知道,王贤只是在吓唬自己,因为他根本承担不起,公开黄册带来的后果——别忘了黄册可是官府造的,账面上的人口减少,是衙门里相关官吏的杰作。没有官府的包庇,给晁天焦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侵吞朝廷税粮。

官府需要这笔稳定丰厚的收入,来支付像王贤这样的非经制吏、白役等临时工的工食银。来供给诸位老爷的日常所需,冲销县里的各项杂费……可以说,谁敢掐断这笔收入,就是跟本县全体官吏为敌,王贤一个小小书办,敢么?

但晁公正知道王贤的意思,是在警告自己越线了。他和某些人的贪婪,已经严重损害了本县的赋税水平,让县老爷很不高兴了!别人没有把柄被捏着还好说,自己儿子在人家手里,要是还不配合,只能是自寻悲剧了!

想到这,晁天焦颓然道:“小官人教训得是,我这就回去通知乡亲们,明日场院里完税。”

“去吧!”王贤挥挥手,按捺住喜意道。

第四十六章 踢斛淋尖

国朝的制度设计,完全由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心意决定。比如收税,他认为贪官污吏会借机鱼肉乡里,让百姓不堪其苦,便想出了以‘良民治良民’的方法,按照赋税水平,将一个县化为若干粮区,以其中田产最多、名声最好的富户为粮长,全权负责税粮收解。

通常一个粮长负责几千到一万石的税收任务,但也有少至数百石的,这主要跟州县的地理环境有关,像富阳县这样‘八山半水分半田’的地方,人口居住分散,耕地也少,一个粮长基本负责一个乡、十几里、千余石的征税任务。

每到纳税时节,本区的粮长副粮长,便会知会各里里长组织乡民,于指定日期到指定地点纳粮。期间,官府会派书办充任会计,也行监督之实。这种半官方的征收方式,自然谈不上什么效率,一天最多能有两三里的百姓完税,七八天收完,就算顶厉害的了。

其实也不少了,两三里就是两三百户,一户户的锱铢必究,工作的确很繁重。是以征粮这些天,粮长并县里书办,都是天不亮便到河埠头,支起桌子、摊好册簿,等百姓前来完税。

天刚擦亮,便有十几艘敞口船,破开清晨的雾气,横七竖八靠近上新乡的河埠头。船上盖着草席,把船身压得很低,里面装的自然是新米……这是离着镇上最近的一里百姓,前来完税了。

码头上的晁家长工,大声提醒带队的里长,让他尽量把船停得密实,好给后来完税的船只留出地方来。

国朝行里甲制,一里十甲,共一百一十户。其中上等十户称为里长户,户主轮流为里长。其余百户称为甲首户,则轮流为甲首。故而里长之下,总有十个甲首,每个甲首管十户人家。

里长吩咐各甲首照办,自己则跳上埠头,来到窄窄的栈桥尽头,便见一张长桌横在眼前。桌上摆着账簿笔墨,桌后搁着两把椅子。左边椅上坐着一身绛紫色直裰,头带六合帽的晁天焦,右边坐着个头戴吏巾,身穿白衫的年轻人,应该是县里来的书办。

里长朝两人行了大礼,方对晁天焦道:“公正,我们十八里的秋粮已经运到,劳烦您老收验。”

“嗯。”晁天焦拢着胡须,看看王贤,待他点头后便道:“老规矩,上等户先来吧。”

“公正贵人多忘事,我们十八里没有上等户。”里长赔着笑道。

“又有了,要按重核的册簿缴。”晁天焦翻翻账簿道:“统共是三户,上中下各一则。”

“啊……”里长有些发蒙道:“之前没听说啊。”

“这不就听说了么?”晁天焦缓缓道:“还有中户也多了十户。喏,这是名单,你跟这十三户说下,让他们要么今天先交一部分,明天再来补上,要么明天一并交齐。”说着咳嗽一声道:“先让其余人来完税吧。”

“这,这一时间,如何交代……”里长拿着名单,愁苦万状道:“上调户等的,非骂死我不可。”明朝将百姓按田产、财富、人口分为三等九则。等级越低,税率也就越低,等级越高、税率也就越高。下等户最低三十税一,上等户最高十税一,上下竟相差三倍,也无怪乎百姓会如此低调谦逊,家有良田千亩,也说自己是中等人家,家有百亩田产的,皆以下等自居了。

当然,归在何等何则,是要官府说了算,这就孳生了极大的寻租空间。每年登记时节,便是户房书吏、里长、坊长的盛宴。切身利益相关,每一户都不敢省这个钱。拿了钱就得替人办事儿,现在又告诉人家办不成了,不光是退钱肉痛,还有个患不均的麻烦。

凭什么是我家不是别人?那些倒霉的家户,非把他骂死不行。

“跟他们直说便罢!”立在晁天焦边上的,是他的弟弟晁地焦,闻言一翻白眼道:“无论如何,他们今年都得按这个数交了,要是不想交也行。等过了期,自有官府追比,到时候和差爷慢慢理论就是。”

别看收税的前半程是以‘良民治良民’,非强制性的。可一旦有拖欠发生,官府便会露出狰狞面目,派人下乡催课。那一番骚扰,可谓鸡飞狗跳、鬼哭狼嚎。要是催缴还不交,官府就会追比,打板子、站枷号,非让你倾家荡产也得把欠税补上……

里长见没法讲理,只好转回去,让第一甲的乡亲先去完税,却留下其中一个道:“你家被上调为中等上了。”

“为啥?”那人的反应如出一辙,大惊道:“不是订好了下等上么?”

“这是王八的屁股——规定!”里长两手一摊道:“我还被上调为上等中了,上哪说理去。”

“不行,俺也是给了钱的!”乡民就是直,从简单的心里喷出愤激的话道:“凭什么别人不涨,就俺家涨!”

乡亲们纷纷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大家都涨你就高兴了?”里长怒道:“县老爷嫌定得太松,让下面紧一紧而已!今年你家多交点,明年他家多交点,十年才一轮,嚷嚷个啥劲!”说着呵斥其他人道:“还不赶紧去完税,也想跟着涨涨么?”

乡亲们由同情变成了气愤,不再理会他和里长的争吵,争先恐后卸船、挑着担子去排队交粮。

第一个交粮的乡民,向晁公正报上自家姓名。晁天焦便翻找到他家的册簿,唱道:“十八里一甲甲首户,户主季大年,下等上,交米三斗六升,丝七两二钱。”他用的不是官府核定的白册,而是自家统计的私册。

那季大年应一声,将一束丝交给收税的过秤,过秤的副粮长随手一抓,板着脸道:“太潮压秤,打八折,应收九两!”

这是睁着眼说瞎话,但老百姓这么多年早习惯了,那季大年赔着笑道:“您老称称看,正好九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要是敢异议,待会儿他还在称上玩手脚,非让你交过一斤去不可。

这边副粮长称了称丝的重量,唱道:“丝完税!”

那边季大年俩儿子,交粮时也遇到了同样的麻烦,收粮的晁地焦抓一把米道:“太潮压秤!打九折!应收四斗!”

季大年俩儿子同样不敢啰唣,将担子上的粮食,小心翼翼将白花花的大米,倒入写着‘四斗’的斛中……斛是官府用来量粮的标准容器,这样收粮可以不用过磅,只消用不同的斛来组合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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