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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613)

“堂下所立可是张狗子的讼师?”王贤自然能认出那人是锦衣卫参军庄敬,他是故意这样发问的,尽可能打击这货的气焰。

“不错。”相反,庄敬自然要亮明身份,争取主动。他暗骂一声,昂然道:“在下庄敬,忝为锦衣卫都督参军,说起来还算大人的上司。”

“既然是锦衣卫都督参军,为何会自甘下贱,当起讼师来了?”王贤却毫不客气地冷声问道。在后世,律师是高大上的职业,但在这年代,讼师则毫无地位可言,反而十分受官府厌弃。认为他们是一群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捏词辩饰、渔人之利的寄生虫,最为地方官所嫉恨。王贤就看到各种版本的《官箴》中讲过,说地方官上任后,要先将地方上的讼棍集中起来严加训斥,有人搬弄讼词,便施行连坐、严惩不贷。

但显然庄敬对自己的旧业很有感情,闻言一脸正义道:“本官见张百户惨遭大人毒手,如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却又被大人带到堂上!昏迷之人如何能言?就算满腹冤屈,也无从辩解。”说着朝堂下众人望去道:“本官实在看不下去,这才决定客串一把讼师,替他打这个官司。”

围观百姓看到那张狗子的惨状,不禁暗暗摇头,对张狗子一方的恶感减少了几分,对王贤的好感也减少了几分,竟生出双方是一丘之貉的感觉来。

王贤心下一阵恼火,冷冷望着庄敬道:“那么说本官不该把你当成上官,而是当成一名普通的讼师?”

“这个么,一码归一码……”庄敬道:“本官是替张狗子辩护不假,但你不能因此不敬上官。”

“好一个一码归一码,”王贤沉声道:“如果是上官,请你一旁就坐听审!如果是讼师,就请收起你这副上官架子!”说着重重一拍惊堂木道:“公堂之上无父子,何况上官乎!”

王贤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一上来就拿出主审官的磅礴气势,还真让见惯世面的老江湖有些难以适应。庄敬想不到王贤如此好斗,竟然一上来就跟自己死磕。但就像王老爹说的,在审案官面前,状师终究处于劣势,一旦遇到强硬的问官,只能避其锋芒、迂回智取,是以他只好道:“本官现在是讼师。”

王贤冷哼一声。

“好吧,我现在是讼师……”庄敬只好换个自称道。

“既然当讼师就要有讼师的觉悟。”王贤轻蔑地瞥他一眼道:“在公堂上,本官只会把你当成讼师看待!”

“无须大人通融。”庄敬也调整过来,不卑不亢道:“在下此刻就是个普通的状师。”

“那你为何不跪?”王贤冷冷盯着他道。

“姓王的,你别太过分了!”见庄敬受辱,纪纲身后的许应先等人聒噪起来。

“何人敢喧哗公堂!”王贤双目如电,扫过纪纲一行人,重重一拍惊堂木道:“掌嘴四十,叉出大堂!”

“喏!”堂上的官差都是王贤的人,闻言齐声应下,便朝许应先几个扑过去。

“来呀,来呀!”许应先等人自然不甘示弱,纷纷抽出兵刃来。

“王镇抚,你疯了么?”纪纲本来扎马步就很辛苦,此刻自然趁机站起来,面色铁青地拦在官差前头道:“莫非真以为本官是个摆设?”

“大都督何出此言?下官尊你敬你还来不及,又岂会把你当摆设?”王贤冷冷一笑道:“只不过下官的掌刑千户方才有言在先,再有胆敢喧哗着,严惩不贷!既然已经示警在先,本官若不对他们略作薄惩,公堂秩序何在,我们锦衣卫的体统何在?”

“锦衣卫的体统,还用不着你来操心!”纪纲冷硬道。

“但这个案子现如今是钦案,”王贤再次扯虎皮拉大旗道:“现在大堂上却如菜市场一般,让下官如何向皇上交代!”

“皇上那里我自会交代。”纪纲冷哼一声道。

“这么说,大都督是奉了皇命来的?”王贤目光炯炯地看着纪纲道。

“这个么……”纪纲一顿道:“本官巡视下司,还需要请示皇上么?”

“若是平时自然不需要,但现在北镇抚司办的是钦案,大都督此番前来,难免有以势压人,干预审理之嫌……”王贤缓缓道:“还是请示一下妥当。”

“你!”这话一下让纪纲哑口无言,王贤的意思很明白,你来了是来了,但请闭嘴坐在一边,不开口怎么都好说,一开口你就是干预司法。这大帽子扣得纪纲都顶不住,只好闷声对身后众人道:“你们都滚蛋!本座自己在此旁!听!”他故意把旁听二字咬得极重,便是表示自己不会再多说话了。

“大都督果然深明大义。”王贤这才点点头,示意手下停住。他也是见好就收,毕竟真把纪纲惹急了,把大堂打成一锅粥,自己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老祖宗……”不过许应先几个就傻眼了,立在那里进退两难。

“滚!”纪纲烦躁地挥挥袖子,把徒子徒孙撵出去,然后气哼哼地回到座位一屁股坐下,却忘了身下的杌子是个坑爹货。结果用力稍猛,只听咔嚓一声、杌子轰然倒地。饶是纪都督身手敏捷,也还是摔了个趔趄,屁股重重亲吻到地面。

大堂上下见状一片哗然,尤其是外头的老百姓,哪想过能见到纪阎王出丑的画面?他们是既想笑又怕遭记恨,只能硬生生憋着,憋得满脸通红,还是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来。

“还不快扶起大都督。”王贤一脸吃惊地下令,又劝慰纪纲道:“大都督要是有什么不痛快只管说,犯得着拿个杌子撒气么?”

纪纲的脸已经黑成锅底了,整个人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他纵横江湖近二十年,何曾受过这份羞辱?他知道这是王贤在报复自己呢,但大庭广众之下,他要是挑明了,反而更丢人。只能先咽下这口气,咬牙切齿道:“镇抚司的椅子都该换了!”

“那还得都督拨款才行。”王贤笑着摆摆手,手下又搬上一把椅子,纪纲这次学乖了,先用手试了试,看没问题才慢慢坐上去,便在那生起了闷气。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原先手下这帮家伙还挺好使的,但自从碰上这个王贤,便丑态百出、各种愚蠢,简直跟中了邪似的!连带自己也跟着出丑!

殊不知这些家伙之前之所以能横行,是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各种满腹经纶的文官,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但现在他们遇到了王贤,这个从最坏最浑的衙门里一步步走出来的猛人,他们那套在他面前完全吃不开,也只能吃瘪再吃瘪。

第五百四十六章 掌控

撵走了一干牛鬼蛇神,纪都督也在一旁不作声了,王贤便把炮口转回堂上,目光凌厉地盯着庄敬道:“为何不跪?”

“因为在下跟大人一样,也是举人出身,”庄敬飒然一笑,仿佛方才的闹剧对他没有任何影响:“按照大明律,举人是见官不跪的。”

“这么说你谙熟《大明律》?”王贤冷笑道。

“谙熟不敢说,但起码能默写出来。”庄敬毫不谦虚道。

“那你应知道,凡教唆讼词及为人作词状增减刑罪及诬告人者,该当何罪?”王贤幽幽问道。

“与犯人同罪。”庄敬暗暗警觉,但他已经被王贤压到低处,只好先无奈作答再愤而反击道:“但是《大明律》也规定,其见人愚而不能伸冤,教令得实,及为人书写词状而罪无增减者,勿论!”

“不错。”王贤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望着庄敬道:“如果你的辩护完全属实,自然没有责任。”顿一下,他目光变得冰冷道:“但如果最终证明张狗子有罪,你为他辩护就是明知故犯,当与他同罪。如果判他斩首,你便与他同赴刑场!”

“这……”庄敬想不到王贤的发问环环相扣,已经把自己步步紧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了。

庄夫子额头浸出白毛汗,他已经隐隐感到后悔。有道是隔行如隔山,他本以为王贤再厉害,对词讼盘诘之道也是外行,自己可以轻松地击败他,为己方扳回一城。这下竟发现自己差之谬矣,这王贤不仅是此道中的高手,还出奇的老辣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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