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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64)

谁知这群生员胆大包天,竟包围了大老爷,迫使他不得不先召回手下,并进行审查。

对于生员们的作为,老百姓是众说纷纭,有人觉着他们太无法无天了,竟不把县老爷放在眼里。但更多的人还是站在他们这边,毕竟生员们打着‘解黎民倒悬’的旗号,在大家看来,是替老百姓说话的……

现在才知道,原来生员们的举动,违反了太祖皇帝制定的法律,这让百姓们好生为难。因为太祖皇帝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实在太高太高,老百姓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当成金科玉律,绝对不愿违背。

但另一方面,因为种种原因,官府已经不再宣讲《大诰》好几年了,百姓们又感到有些陌生。而且考个秀才多难啊,只是替老百姓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要革掉人家的功名,这不是在打击报复么?

“韩教谕,那日到衙门告状的十三名生员,你处置了么?”当着阖县百姓的面,魏知县沉声问道。

“暂时没有,”县学教谕连忙出列道:“主要是县学无权开革生员,还需上报提学道!”

“需尽快上报,本县也会行文提学道,对公然违反祖制的生员严惩不贷!”魏知县沉声道:“并非本县不仁,实乃祖制难违,且这帮人也罪有应得!就算没有祖制,本县也要治他们的罪!”

人群一片哗然,这也太坦白了吧……

“诸位知道,太祖皇帝为何于百忙中编写《大诰》,教化官民么?”魏知县却话锋一转道:“是发生‘郭桓案’案之后!”

“‘郭桓案’是个什么样的案子呢,为什么会让太祖皇帝痛下决心,编写《大诰》呢?诸位听我细细道来。”魏知县的目光扫过人群,在几名粮长身上稍稍停留,方道:

“这是一起规模巨大的贪污窝案,大明朝上至户部侍郎郭桓,下至小小粮长,沆瀣一气,朋比为奸,合谋搜刮百姓钱财,贪污朝廷税赋!”八字墙有回音功能,使魏知县的声音振聋发聩:

“太祖皇帝听闻有贪官污吏剥削子民,马上命人彻查,结果查来查去,有问题的官吏越来越多,涉案数额竟达两千四百万石!太祖皇帝眼里揉不得沙子,一狠心,下令处死了全国三万贪官、污吏、坏粮长!”

此言一出,百姓大哗,杀了三万多人啊,那还不把全国的官吏和粮长杀光了?

“就是杀光了,才一扫蒙元遗毒,遏制了贪污腐败,让国家政治清明,国力蒸蒸日上,年纪稍大点的,应该都有体会!”魏知县悠然神往,一副恨不得‘再来一次’的表情道。

“是啊……”四十岁以上的纷纷点头,缅怀道:“太祖爷时确实没有贪官污吏,税赋也轻得多,日子比现在好过多了。”

“他们是如何贪污了这么多钱粮?”也有人好奇问道。

“他们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先说诸位身边的粮长。《大诰》上说,他们在征收税粮时,踢斛淋尖、起立名色、肆意加征!其加派的名目花样繁多,如水脚钱、车脚钱、口食钱、库子钱、蒲篓钱、竹篓钱、神佛钱等……”

魏知县没说完,百姓再次喧哗,因为这些捞钱的名目,现在又复活了!

“现在为非作歹的又多了,真该请太祖爷重临,再杀一批贪官污吏!”百姓们恨恨道。

粮长们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哪还有脸见人?

“但这只是上不得台面小手段,还有真正的大招数呢!”魏知县沉声道:“《大诰》上说,朝廷和地方相勾结,官吏和粮长、里正相勾结,在黄册上捣鬼,以达到‘多收少解’的目的!比如洪武十八年的浙西秋粮,应该是四百五十五万石,但只解赴太仓两百多万石,其余的两百五十五万石,就被他们私分了!”

第五十七章 反击之黄册碑

“这下你们说,那些贪官、污吏、坏粮长,到底该不该杀!”

魏知县话音一落,百姓一片大哗:

“这也太猖狂了吧,怪不得太祖爷要杀人,杀得好,杀得好哇!”

“就是,我们交的皇粮,他们竟贪去一大半,这大明朝到底是谁的天下?该杀该杀!”

老百姓一片‘该杀’声中,魏知县高声道:“距离此案过去已经将近三十年,国家又生出新一批蛀虫来!郭桓案中的种种手段,再次在大明的土地上蔓延!诸位说,该不该再来一次清扫!还我大明、还我百姓一片清明!”

百姓的情绪已经完全调动起来,千百人一齐高举手臂,狂呼起来:“该!”

“想不想知道,我们富阳县,有没有这样的蛀虫?”魏知县又大声道。

“想!”老百姓狂呼道。

“好!本官让你们看得明明白白!”魏知县一挥手,两个差役推出辆大车,扯掉车上覆盖的红绸,便露出两块石碑来,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只听魏知县道:“本官将本县的赋役黄册,刻在石碑上,立在各里村头!诸位回去后,可告知乡人查看,如果发现碑上没有你家的名字,而你却一直在交税,就立即来县衙禀报,本县定将上达天听!想我永乐皇帝的气魄直追先帝,绝不会让百姓失望的!”

“好!”老百姓已经陷入狂热状态,恨不得这就回去查查看,自己这些年交的皇粮,到底是进了国库,还是被王八羔子贪去了!

一片喊打喊杀声中,那些粮长被吓得腿都软了,胆子最小的一个,竟然尿了裤子……

乡绅们的老脸也青的青、白的白,这群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终于见到了棺材……

人群外围,一个孔武有力的劲装汉子,眉头紧皱地对个戴着斗笠、身穿青布直裰的中年男子道:“老爷,这魏知县在玩火啊……”

那男子向上推了推斗笠,瘦削的脸上,浮现出淡淡揶揄道:“你刚才不是击节叫好么……”

“刚才是刚才,老爷不是常说,过犹不及么?”壮汉忧虑道:“他抬出‘生员条例’来,惩治那些闹事的秀才;用‘郭桓案’教训那些粮长,都是极好的招数,可要是真揭开盖子,怕是要掀起大狱了。”

“呵呵……”中年男子淡淡一笑,只是因为那张脸过于冷峻,笑容跟冷笑无异:“你小子,竟然也开始动脑子了。”

“俺不是心疼这样的好官么?”壮汉挠挠头道:“再说了,真要掀起大狱,对老爷也是大麻烦。”

“瞎操心。”中年男子哼一声:“魏知县有分寸,是不会揭盖子的?”

“为啥?”壮汉看这节奏,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除非他嫌命长,否则万不会用这种方式揭盖子。”中年男子缓缓道:“现在这样大张旗鼓,恰恰说明他的目的只是唬人。”

“这哪是唬人啊?他已经把棋走死了,这时候停下来,要成为笑柄的。”壮汉难以置信道。

“因为他的对手,是一群有恃无恐的老狐狸。”中年男子冷冷道:“任你张牙舞爪,我自八风不动。对他们吓唬是没用的,非得动真格的不可!”

“老爷你咋给自己下绊子呢,”壮汉笑道:“刚说他只是唬人,又说他要动真格的。”

“唉,朽木不可雕也……”老爷叹了口气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运用之妙、收发自如啊……”

“哦……”壮汉缩缩脖子,看向台上时看,见魏知县已经打道回衙,众官吏衙役也跟着离开八字墙,“老爷,咱们这就去见魏知县?”

“等等吧。”中年男子随着人群转身道:“魏知县还有下半场,这会儿没工夫见咱们。”

“啊,老爷,我好像明白了。”壮汉快步追上去道:“那些石碑不是说立就能立起来的……”

“看来还没彻底朽掉……”中年人摇头笑笑,和壮汉一前一后,消失在街角。

魏知县前脚回到签押房,刚刚摘下梁冠,后脚便有六大粮长联袂求见。

魏知县没有理会,让长随为他解下大带、敝膝、朝服、又接过浸湿的毛巾压在脸上,借着冰凉的触感平复下亢躁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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