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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644)

“因为你对皇上是忠的……”王贤轻声道。

“大人……”朱九爷不禁虎躯一震,他还有一层秘密使命,就是暗中监视王贤。此事也不算什么秘密,王贤当初请他入伙,也有示君以诚的意思,不过之前谁都一直没说破。沉吟片刻,朱九爷低声道:“这件事,我可以不禀报皇上。”他觉着,这毕竟是纪纲出阴招在前,王贤还回去也是以牙还牙,替他瞒一瞒也无不可。

“你想岔了,我是让你禀报皇上的,”王贤却断然摇头道:“皇上让我当这个北镇抚司镇抚,我就不能欺瞒皇上,不然就是不忠。”

朱九爷瞪大眼看着王贤,想知道这是不是在正话反说,但见他一脸坦诚,怎么也不像是说假话的样儿。“大人,这又何必呢?”

“为臣者侍君唯有尽忠,”王贤却闭上眼道:“这就是我的忠君之道,这就去禀报吧。”

“……”朱九爷深深看了眼王贤,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真有些看不懂这位年轻的大人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大人何不亲自禀报?”

“这些话,我不能直接向皇上说,会让皇上陷入被动的。”王贤没睁开眼,脸上写满忠诚道:“你不用担心本官,皇上圣明,不会看不到我这颗忠心的。”

“是。”王贤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朱九爷只好应一声下去。

“大人。”朱九一走,吴为闪身出来,眉头紧锁道:“您这是何苦呢?”

“百计千方,只能如此。”王贤苦笑一声道:“眼下这个案子,看起来是对纪纲很不利,但你跳出去仔细一想,就会明白不管纪纲用了什么手段,肯定是之前发现了什么,他才会有的放矢的。”

吴为想一想,点头道:“确实,纪纲和胡广和江西帮,又没有深仇大恨,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构陷他们。”

“但这个案子到了这一步,纪纲却成了罪魁祸首。”王贤苦笑道:“这样固然解恨,可皇上也成了被愚弄的对象,如果你是皇帝,你会怎么想?”

“我会认为那些文官沆瀣一气,连大人也跟他们穿一条裤子。”吴为有些明白了。

“你都能想到,当今皇上是英明圣主,谁也别想糊弄了他。”王贤沉声道:“所以我不能瞒着皇帝,否则就要大祸临头。相反,要让皇帝认为我是忠心的,而且我这种忠心和纪纲是不一样的,纪纲那种是通过害人表现忠诚,我是通过保护人表达忠诚,这两颗忠心孰高孰低,相信皇上心里会有杆秤的。”

“可要是皇上没想那么多,非要治大人的罪呢?”吴为问道。

“不会的。”王贤摸一把下颌才长出来的短短胡须:“这个案子牵连太广,牵扯太重,真要追究起来,自内阁首辅以下,五分之一的公卿大臣要受牵连,那样朝廷的颜面何在?所以皇上会领情的……”说着苦笑一下道:“当然我也休想落到好处。”

“只要能过去这关,大人就善莫大焉了。”吴为笑道:“还有比这更大的好处么?”

“你这是诛心之言啊。”王贤白他一眼道:“本官明明是本着一颗忠心。”

北苑,仪天殿后殿,大明永乐皇帝内寝宫中。

朱棣冷冷看着跪在地下的朱九,半晌才幽幽问道:“王贤真是这么说的?”

“是,”朱九重重点头道:“他说让那陈周改口供,虽然亵渎了朝廷的司法,却绝对不能瞒着皇上,皇上就是杀了他的头,他也会那样做。”

朱棣那阴沉沉的脸上,根本看不出半点表情,好一会儿才冷哼一声道:“他胆子既然这么大,为何不自个来请罪,还要你来传话?”

“他说,那样会让皇上被动。由奴才禀报的话,皇上如何决断都进退有余。”朱九虽然对皇帝忠诚,但对给了自己咸鱼翻身机会的王贤,也是感激不尽,是以原原本本地重述了王贤的话不说,还用力给他洗白道:“以奴才跟随他这些日子来看,王镇抚确实是秉着一颗忠心,从没有以权谋私的想法。只是奴才也不明白,他为何宁肯犯法,也要帮着胡广和梁潜他们。据奴才所知,朝中的浙江人和江西人可是水火不容,就在开考前几天,王镇抚还把胡广的公子打了一顿,送进了应天府大牢呢。”

他这样的疑问,比直接说王贤忠诚不贰还管用。果然,只见皇帝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便听朱棣冷哼一声道:“他不过是狗拿耗子罢了!”说着看看一旁的黄俨道:“你觉着王贤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黄俨可是此案的听审官,闻言神情一凛,不禁心下打鼓,有心给王贤捅上两刀,又怕说错了话,露出自己的马脚,只好道:“臣说不好……”

“有什么说什么就是!”朱棣不耐烦道。

“是,”黄俨只好称量着道:“回皇上,臣以为他这样做,至少有三个心思。”

“哪三个心思?”朱棣紧接着问道。

“第一,他是跟纪纲在别苗头,两人在锦衣卫闹得不可开交,他对纪大人安排他任贡试的搜检官,意见好像很大,此举坏了纪大人的好事,他可以看笑话。第二,他知道皇上英明,肯定瞒不过去,所以索性先交代了。”黄俨看看皇帝的脸,见朱棣依然面无表情,才放下心接着道:“第三,他对太子的感情还是很深的,虽然和胡广等人的关系不好,这种时候还是要保一保他们。”

其实黄俨把王贤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可惜他虽然聪明有余,但缺乏真正的智慧。在真正有智慧的人——譬如永乐皇帝朱棣眼中,首先看到的是这个案子对朝局的影响——正如王贤所言,如果这个案子坐实了,对朝局的震动就太大了。今年年初刚死了个首辅,这下再杀一个首辅,大明朝的文官真有一蹶不振的危险。

永乐皇帝虽然是马上得天下,但也知道治理天下要用读书人,但此时距离大明开国不过几十年,距离靖难更是只有十几年,他登极后又是平安南、又是征漠北,国家几乎一直在征战。这样的结果便是朝中地方上满是勋贵功臣,这些家伙仗着功劳,手里又有兵有将,一个个飞扬跋扈,哪里把那些靠几篇文章发迹的文官放在眼里?

第五百七十四章 圣意难测

朱棣对黄俨的话不以为然,他认为王贤和纪纲别苗头是有的,王贤和太子感情还很深也是有的,但这都构不成王贤保护胡广等人的理由。像王贤这样的聪明人,如果为太子舍身而出还在情理之中,但是不会为一群江西佬出头的。

而且在帝王心中,文官不过是一群只知道盆里争食的家犬,把他们捧得再高,也威胁不到皇家的江山。武官就不同了,那是一群虎狼,要是不对他们加以限制,他活着自然没事儿,但等他百年之后,那是要把他的子孙吃得骨头都不剩的。

所以天下人都觉着,朱棣是马上皇帝,和那群靖难功臣称兄道弟,对他们好的没话说,所以皇帝应该是重武轻文的。这样想的人,都太傻太天真了,就像朱棣打着维护藩王利益的旗号起兵靖难,等他一坐上皇位,削起藩来比他侄子还猛,只不过手段更高了些而已。

对于称职的君王来说,他的行为并不受感情的控制,而是由他屁股底下的龙椅决定的。朱棣头脑十分清醒,为了朱家的江山千秋万代,他是一定要推行重文抑武的国策。只是之前朱棣因为天下未靖,虽然有心提高文官地位,却也得顾忌武官的感受。但现在四海晏然、已经不会再有大战了,他就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所以年前朱棣翻看锦衣卫呈上的名册,说那句‘缙犹在耶?’纪纲给理解成皇帝嫌解缙还活着,其实是错误的。皇帝其实是觉着,解缙这些年遭得罪也够了,作为天下文人的榜样,不应该再受折辱了。皇帝是想把解缙给放了,结果纪纲却把解缙给杀了,这让朱棣极不满意,才促成皇帝想换个人来管诏狱的念头。而王贤这个举人,说起来也算是读书人,又是太孙的好兄弟,让他来管诏狱,必能保护好牢里那些文官。那些家伙虽然是铁杆太子党不假,却也是大明文臣的种子。皇帝把他们关在牢里,让他们避开二龙夺嫡的凶险风浪,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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