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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653)

永乐初年那场储位之争,张辅和绝大多数武将一样,自然都站在昔日袍泽朱高煦一方,只是他当时还年轻,有淇国公邱福、驸马都尉王宁这些前辈在,还轮不着他个后辈来说话。而且以他沉默谨慎的性格,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出风头。加之随后他便三征交趾,把十年时间都耗在安南,却也避开了朝中的明争暗斗。时至今日,他这个大明第一军人,皇帝最信任的英国公,竟始终未曾表示过对哪位皇子的明确支持,这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可此次班师回朝,张辅便再也躲不开这个漩涡了,朱高煦对他的归来喜出望外,觉着自己添了一位强援,他能帮着在皇帝面前说两句话,比旁人说一万句都管用。所以汉王三番五次地宴请张辅,还降尊纡贵,亲自登门拜访,虽然只是叙叙旧、拉拉家常,但张辅知道,汉王是在争取自己的支持呢。

然而今天的张辅已经不是十二年前的他了,十二年前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支持汉王,甚至为他冲锋陷阵,但十二年后的今天,他却很难表现出对汉王的支持。因为朱高炽已经当了十年的太子,虽然如今储位飘摇,但他张辅作为永乐皇帝的领军人物,岂能罔顾储君,帮汉王一起觊觎神器?

但哪怕他不公开支持汉王,只要和汉王像现在这样过从甚密,那落在朝野百官的眼中,就是他和汉王交好,他英国公是汉王的人!但让他和汉王划清界限、不相往来,他又实在无法忘恩负义。这位在战场上指挥若定,决断果敢的元帅,此刻左右为难起来。他感觉在京城的日子难挨,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此次汉王遇刺,张辅乍一听自然愤怒不已,但很快就产生了满腹的疑问,但他很快就陷入矛盾中,待会儿面圣时,到底要不要将自己的疑问讲给皇帝?但那样就太对不起汉王了,可要是自己一味罔顾事实替汉王说话,岂不是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带着满腹心事,张辅来到了仪天殿前殿,大殿深深,帷幔层层,殿中即使是白天也需要点着数百盏无烟的油灯。空气中还弥漫着龙涎香的芬芳,那是从御座前的一对高两尺半的紫金香炉中弥漫出来的。

香炉之后便是御座,御座此刻却空空如也。身穿明黄圆领窄袖便袍,头戴乌纱翼善冠的永乐皇帝,正在殿中烦躁地负手踱着步,那张本就黝黑的面膛,此刻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显然皇帝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殿中侍立的宦官宫女唯恐被暴躁的皇帝迁怒,全都一点动静不敢出,整个大殿就只有朱棣的来回踱步声,气氛十分瘆人。直到张辅的脚步声响起,朱棣才站住脚,头也不回道:“文弼,你来了。”这大明朝特许不经通传便可上殿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姚广孝那个老和尚,另一个就是英国公张辅。这件事还不至于惊动老和尚,自然就只有皇帝让人去请的英国公了。

“是,陛下。”张辅点点头,轻声应道。

“唉,”见了张辅,朱棣的心情才稍好些,不过眉头依然紧锁道:“快坐吧。”

只要不是朝参,张辅在御前都是有座位的,虽然皇帝也会给一些七老八十的老臣设坐,但张辅今年才四十岁,又不像太子那样腿有残疾,却依然被皇帝赐坐,这也是朱棣给他的殊荣。

小太监搬来一个绣墩,张辅躬身谢过皇上,便端坐其上,等皇帝开口。

朱棣也坐回了宝座上,对张辅道:“汉王遇刺的消息,你知道了吧?”

“臣来时听传旨的公公提过。”张辅沉声道:“不过皇上放心,汉王殿下是从刀山火海走出来的,岂会被小小刺客坏了性命?”

“嗯……”朱棣的脸色更平静了些,他是皇帝不假,但也是一个父亲,听到儿子遇袭昏迷,生死不知,满怀的勾心斗角都抛到一边,心里只剩下对儿子安危的担心。然而当时伴驾的胡广等人,竟然不问汉王的伤势如何,却旁敲侧击地讲起什么所谓的疑点来,让心忧如焚的皇帝火冒三丈,强压着火气把胡广几个都撵了出去。

这会儿见张辅一开口,是汉王的安危,皇帝的心情才好受点,道:“朕已经派了太医迎出去,这会儿车驾应该已经回京城了吧。”

“皇上,臣府中有位大夫,是臣从安南带回来的,尤擅刀剑创伤,臣已经把他带到宫外了……”张辅道。

“你有心了,待会儿汉王到了,把他一并宣进来,说不定就能帮上忙。”朱棣道:“朕也把太子叫过来了,待会儿你帮朕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怎么?”张辅悚然道:“难道皇上怀疑……”

“你多心了,太子最会假仁假义,这种事情他不敢做,也做不来。”朱棣有些轻蔑地哼一声道:“朕是让你看看,太子平素的温厚友爱,到底是不是装出来的!”

“是……”张辅这才应下,心下不禁有些黯然,原来天家父子相猜相忌若斯,真的不是传言。

唉,真想念在安南的日子啊……

第五百八十二章 受命

王贤在殿外又立了一会儿,就见太子殿下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姗姗来迟。说起来,这还是大半年来,王贤第一次和太子见面,之前朱高炽被父皇勒令闭门读书,两人虽然一直通过秘密途径联系,这才终于见了面。

只是面对面时,两人更要装作不熟,王贤赶忙大礼参拜太子殿下。

“王卿家请起。”朱高炽温声道:“如今你不在东宫,要好好为皇上办差,不可三心二意。”

“臣谨遵太子教诲。”王贤自然满口应下。

“那孤先进去了。”朱高炽朝他点点头,便由两个太监扶着蹒跚的他进了金殿。

“殿下请!”

太子来到大殿上,只见朱棣面无表情端坐在龙椅上,御阶下的绣墩上坐着英国公张辅。看见太子进来,张辅忙站起身来。

“儿臣拜见父皇……”朱高炽一见到朱棣,激动得腮帮子直颤,挣开小太监的搀扶,颤巍巍跪倒在地,“半年没向父皇请安,父皇龙体可一向安好?”

朱棣一见到朱高炽那身肥肉,似乎比半年前更肥了,心下就是一阵不快,但听了太子的话,皇帝又有些感慨,再不济那也是自己的儿子,半年不见确实有些狠心了,便放缓语气道:“朕能吃能睡,身子好得很,倒是你,又胖了。”

“儿臣也没办法……”提起这事儿,朱高炽就郁闷,他自然知道父皇这种强势的军人,最不喜欢就是自己痴肥的模样。可这事儿实在没处说理去,别人怎么吃都不胖,他却喝凉水都长肉,腿脚又不利便没法活动,只能任由身体横向发展怎么办?按下伤心事,太子忙问道:“不知父皇传儿臣前来有何训示,是不是儿臣又有什么不端之处?”

“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朱棣冷眼看着太子道。

“儿臣一直闭门读书,对外界无从所知。”朱高炽忙道。

朱棣当然知道,太子府上大门一直是紧闭的,半年来确实没有访客出入,但不代表没有人出入,更不代表没有消息出入,他才不相信朱高炽会真那么听话,会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那样的蠢货也不配当大明的储君!

不过朱棣这会儿没心情敲打他,只哼了一声,没有当面戳穿太子,而是低声道:“你二弟遇刺了,至今生死不明……”

“什么?”朱高炽那张胖脸一下煞白,竟从跪姿改为跌坐,半晌说不出话来。

朱棣面无表情地盯着朱高炽,想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张辅既然领了圣谕,自然也要定定观察太子,以他那阅人无数的目光来看,太子应该是没有心理准备,整个人都在震惊中。只是不知道在外头的王贤为何不提个醒?难道那小子为达到这样毫无表演的效果,故意向太子保密?如果这样的话,那这个小年轻就太可怕了。

张辅虽然奉旨观察太子,但他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太子身上,他已经位极人臣、世袭罔替,连子孙后代都升无可升,所以张辅没有一丁点掺和天家事务的兴趣。比起太子来,他更感兴趣的是那飞速蹿升的王贤。这个新近蹿红的小子是他回京后才听说的,但似乎已经成了影响朝局的关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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